第6章.惊梦
《人月圆》曰:
三更兀起寻残月,肩上旧衣衫。庭中花木,巢中雀鸟,万籁皆眠。
何年此夜,相依古庙,指点梵天。孤星傍月,微红将陨,须待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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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鸿飞正然诧异,路长拽着他径直往外跑。大帐之外,硝烟弥漫。喊杀震天,兵士们一对对着朝远处的灰色堡垒拥去。
路长高举令牌,吼道:“给老子点八百铁甲军!”
鸿飞全不知所措,连双腿都沉得挪不动,他跟着路长艰难地匍匐向前,城垛间飞来的箭镝不时擦身而过。路长气急败坏,立身大喝:“都没吃饱嘛!赶紧把祝融炮给抬过来!!”
几名兵士见状,抢到他身前架起盾墙。眨眼功夫,盾牌上就铎了五六枝雕翎箭。路长愈发忿怒,想来世上的人,若置身于绝境,多是能够生非常之想,发非凡之力的,他拔出一杆短戟往城上投去,不偏不倚,正劈在一员将官的颈子上,鲜血喷涌,人头落地,于是引来一阵欢呼。
祝融炮终于跌跌撞撞地扛到跟前,火绳点燃,霎时间炮声震耳,炙热铁丸把坚固的城垛炸出无数缺口,如此几番轰炸,敌军的火力便被暂时压制下来。
路长狂喜:“继续炸!继续炸!把九原城给老子炸平了才好!”
“路长,上云梯吧!”鸿飞喊道。
老孟也觉机不可失,领着百余名先锋扶着云梯车往城墙贴近。可云梯刚架上,滚石热油就又从天而下,折损了不少兵卒。路长顿足骂道:“狗鞑子!再给老子八百人就好了!”
鸿飞道:“我带些兄弟先往上攻,你与其他人在此固守。”
路长道:“混蛋话!我们同去!大不了死在一块儿!”
他们爬到中途,忽有一枝冷箭直冲鸿飞射来。路长眼疾,纵身挡住鸿飞,雕翎箭便扎进胯骨,他旋即坠下云梯。鸿飞哪顾悲痛,与兵士们继续攀登。可此时,他感到剧烈地晃动,抬头仰观,一个瘦长脸的胡兵正举着一块黑石漠然地看向他,黑石上斑斑刻满白字。他胸中仿佛哽咽。那胡兵嘴角一扬,遂将石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鸿飞“哎哟”一声,待睁眼四顾,桌上烛火,架上宝剑,自己仍在帐中,方才原是一梦。这梦他不知做过几回,可每一回又似头一回那样新鲜。周武听鸿飞呼喊,拔刀冲入帐内,得知鸿飞不过做了噩梦,才将刀回鞘。
鸿飞挺了挺腰板,端起冷茶喝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阿武道:“四更了,您再歇会儿吧。”
鸿飞摆摆手,起身披上斗篷,让阿武领他去见那失职的守卫。大帅隔着木笼,问起白猿走失的情由,守卫哭告一篇,皆是不切要害的胡话。鸿飞听得心烦,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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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东方,其道大光。大军开拔,器宇轩昂。行未数里,从天际飘然驰来几匹马,停在鸿飞面前,马上坐着几位细眉粉面的内官,具是红衣乌冠,喜气洋洋。一位年长的拱手道:“柱国大元帅辛苦了,我们几个奉旨前来接引。端王爷与百官已在城南十里亭恭候。”
鸿飞道过“有劳”,便有兵士捧上锦囊。
刘子忠笑道:“公公们鞍马劳累,大帅特备薄礼,不成敬意。”
内官们相互看看,皆露出尴尬的笑来,推让了几番,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一个时辰后,鸿飞远远望见端王爷骑在一匹披红挂彩的白马上,立在一柄镶珠嵌宝的红罗伞下,站在一群衣冠锦绣的文武大臣中。这位王爷年将而立,是当今至尊的第三子。他五官生来奇俊,气度天然高洁,在所有皇子中,可称最儒雅的一位。每逢御前奏对,他总能博得君父的赞许。朝臣们于是议论,都说至尊有意立他为储,是以无人小觑。
百官身后,一字排开九面顶天立地的五彩纛旗,每杆旗均由九名铁甲骑士扶持牵扯。纛旗之后是九面朱雀旗,之后是九面龙旗,之后是九面凤旗,之后是各色车队马队,排山倒海,眼花缭乱。鸿飞于是传令三军止步,领一班将领上前觐见。待一应礼成,蜿蜒如龙的大队才在鼓乐声中开入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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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飞进南薰门恰是未时,而此刻,大军的末尾尚未离开十里亭多远。早在城外,围观的百姓就已是熙熙攘攘了。到了城里,乌泱泱的人群更是把宽阔的朱雀街都挤瘦了。众人摩肩接踵,跃跃欲试,只为一睹大人物的风采。这氛围不但令人振奋,连枣红马都添了精神,使劲从鼻孔里喷出傲气来。
沿朱雀大街向北,一路张灯结彩,五步一个龙棚,十步一座戏台,越走越是热闹,越走越是拥挤。欢呼声、锣鼓声、爆竹声动天动地,场面真比新年庙会还喜庆。
将至内城,又有司礼监随堂太监卞昼率了一班内官在朱雀门外,来传天子口谕,道:“各部将官领各营兵马各返驻地,各部臣工亦各回衙署各当其值。只让鸿飞、端王与几位大学士进宫议事罢了。”于是,几个人尾随卞公公来到皇宫正南的大庆门外,乘上御赐的紫缰骡子车,驶过金水桥,进入大内。
骡车在西北的乾元宫的墙根下停了一溜,而后赶车的小太监们便放下轿凳,伺候大臣们下车。宫门是敞开的,能看见里头的情形,侍女与太监都低着头交错往来,气氛似比往日凝重些。此时,一位青灰短衫的老者穿过人群迎出来了,他冲众臣含笑道:“列位大人,圣上在偏殿等着呢。”
“高老爷,这人心惶惶的,出什么事了?”一位腰肥体胖的大官顾盼左右问道。
此人是前文提及的钱好古。他出身河北名门,幼时便被选为至尊的伴读。至尊尚在潜邸做郑王时,身边有八位文武贤达,号称“郑王八骏”,这钱好古就是其中之一,最擅理财。誉王登基,好古自然被重用,掌管天下钱粮。他门生故旧遍于朝野,树大根深,无人可以撼动,因而得了个“摇钱树”的雅号。
高总管细声回道:“国舅有所不知,圣上昨日多吃了几杯凉酒,不想把二十年的老病根勾上来了。”
“父皇可有大碍?!”端王急切道。
总管道:“殿下宽心,太医们诊了半宿,已见大好。如今只叫略服汤药,静养将息。”
群臣的这才稍稍安心。
此时,钱好古侧目一瞥,冲身旁的内阁首辅李无极道:“李阁老,几天不见,怎么你鬓角的白发都转黑了,这是吃了什么返老还童的仙丹?”
李无极闻听,满脸尴尬,吞吐道:“哪有什么仙丹,钱阁老取笑了。这是内人的手笔,说是拿什么江南的一种黑茶和上几位中药染的。”
摇钱树笑道:“尊夫人真是无微不至。如此一来,您可又要‘聊发少年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