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请问,这是陈忠福家吗?”两个陌生男人站在小卖部前。
陈春花抬头,问话的敦敦实实身材,圆领白衬衫,一件旧军衣搭在手腕上。
“谁?”
“陈忠福。”
陈春花霎时间想起来,羞愧地说:“我爸,我爸。”
早年母亲叫爸“忠福”,母亲病逝后,时间已久远,家里再没有人叫过爸的真实姓名。瞧我这女儿当的,在外人面前闹这么一出笑话,陈春花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已。
陈春花朝里大喊一声“爸”,说:“我爸在后面,我领您那们去。”
今天茶馆人来的不多,只坐了两桌。老爷子正就着一落地扇吹风。
两陌生人走到老爷子跟前,“啪”地立正,笔直地行了个军礼,齐声喊道:“老班长!”
老爷子怔了怔,突然眼光明亮,说:“嚯,你们啦。”他握住敦实身材的那个,“小胡,不,不,老胡,胡锅巴。”又去握另一个的手,“你让我想想,刁……刁鱼,不对,刁鹏。”
老胡眼眶湿润,说:“老班长,中福大哥,您让我们好找哦,二十年啦。”
老爷子把他们二位请到自己房间,吩咐陈春花泡两杯茶端进来。三个战友团聚,这让老爷子激动不己,战火纷飞年代的许多往事,零零星星在他头脑中闪回。
老胡说:“忠福大哥,不是您,我们早把小命留在越南,成了那里的孤魂野鬼。”
刁鹏说:“是的,是。”
那时,他们尖刀排奉命捣毁一条大道旁一座掩在山体里机枪口。天黑之前,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子弹“啪啪啪”地,像冰雹似的,不停地扫射着。一排排战士倒下,又有一排排战士从战友的身上爬过去,刚站起来又倒下。在那个年代,血性的中华青年,哪容别人挑衅自己的民族,怀着满腔怒火上前线。战友倒下了,我上,生命算什么。胡锅巴、刁鹏握着手榴弹,爬出壕沟就要往前冲,后脚跟被老班长死死抓住,拽了下来。天黑了,夜深了,老班长带着他们两人,摸黑上山,找到越南人的进出口,把身上所有手榴弹、炸药包一起扔了进去。
老胡愧疚地说:“我嘴欠,说了句实话,却害得你……”
老爷子笑着说:“过去了。不再提了。”
那时,他因阻止战友冲锋,属违抗军令,是要上军事法庭的。幸好连长向上边求情,说暗堡还是他们推毁的。这才得已取消军功,转业回乡。那段永远说不清的经历,一直深深地埋在他心底,连家里人都未吐露半个字,他不愿再次提及这段尘封的历史。
老爷子带他俩到巷子里的“于记豆腐”餐馆,备薄酒款待,念他们不忘旧情,不忘旧友。他们拉家常,话未来,推杯换盏,已至半醺。
老胡从旧挂包里掏出一小布袋,又从小布袋里掏出两枚的军功章,说:“这是我和老刁的,我们想把它送给你,留作一个记念。”
老爷子捧着金灿灿的军功章,一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们跟老爷子说,他们要去找当地的民政局,为他申请,为他争取应得的荣誉。老爷子恳求他俩,时过境迁,没必要了。
餐馆于老板,四十来岁。他坐在隔间闲着抽烟,真切地听到他们的谈话,甚为感动,提着酒瓶就走了过去。
于老板给他们行了个军礼,说:“我也是一个老兵。你们说的,我听见了。”他转向老爷子,伸了个大拇指,“您是这个,了不起,我佩服。”
老爷子说:“不值一提。”
于老板说:“今天这顿,算我的。”
三人齐摆手,说:“不用,不用。”
于老板给他们斟满酒,然后举杯,说:“我敬你们,顶天立地的气慨。”然后一饮而尽。
于老板离开后,老胡说,他在老家搞养殖,赚了些钱,就想到处走走、看看,完成自己的心愿。现在心愿达成了,也就没有啥遗憾了。他俩还说,等有时间,他俩想邀请老爷子去祭拜那些死去的战友,在他们墓碑下,插柱香,洒杯酒,他们也就心安了。老爷子挽留他俩多玩几日,就住家里,学学打麻将,很好的晚年生活。他俩终究没住他家里,怕影响他做生意。学打麻将,现在好像也没这个心情。他俩在住的大宾馆里回请了老爷子,老爷子很高兴,说因为他俩才见了回世面,上大宾馆吃了顿饭。
几天后,老胡特意把两枚军功章和两万块钱,用布袋装好,避着老爷子塞给陈春花。陈春花起初拒收,他俩说是给老爷子的,她才勉强收下了。
老爷子一直把他俩送出巷口。望着他俩离去的背影,老爷子感慨万千。时光荏苒,往事如烟。他们不远千里来这,就是来看看他,把自己的军功章送给他。他们达成了自己的心愿。他们走得那么轻松,那么旁若无人。
老爷子是有愧的,他不但没有主动去看望他那些老部下,老战友,甚或连他们的名字都模糊了。他还觉得那时,社会对他多少有些不公平。他在心里仍有委屈,却找不到有人可以诉说。他一直在试着放下,尘封那段历史。战友们的到来,他终于知道了,还有一些人在惦念他,为他不平。这就足够了,他完全可以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