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阶梯.上》(33)
经历了新年期间的修整,被节日罪犯短暂休息推后的订单纷纷卷头重来,上线赶期。春节后的班次总是特别快节奏高强度的,所有车间都在争分夺秒,力争将春节期间损耗的时间给补上,也为了给全年工作打个如意顺心的“开门红”。这正如监狱工作永无止境,刚刚喘息稍定立刻又是快马加鞭,就像一座从年初第一分第一秒就开始倒计时的沙漏,直到年终最后一分最后一秒翻转过来再接着倒计时,周而复始、循环反复、无休无止。安全稳定和劳动生产两项常规性任务永远是监狱工作的真章硬核,机关总部的宣传栏上最显眼的位置上永远挂着的是“本监已实现安全关押x天x小时,无安全生产事故x天x小时,距离年底还有xxx小时xx分xx秒”的提示牌,实质上就是要随时随地提醒所有的监狱警察必须全力以赴确保罪犯不能跑、不能死,不能发生任何意外,不能给国家的稳定大局制造任何不必要的麻烦。这几项冷冰冰、硬邦邦的管理枷锁牢牢箍套住所有监狱管理者的脖颈,使得他们从上到下片刻也松不下一口气。此时我国的多数地区历经了持续自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三十余年快速发展期,社会秩序稳定,物资繁荣,民生富足,许多领域的前进业已到达了瓶颈阶段。政府的管理重心也已渐渐开始由开拓求新趋向于循旧守成,治理的核心不在于求变求新,乃在于消除之前逐年累积下的社会冲突旧债,追求制下的持续平稳大局。至于民智的开发究竟如何则丝毫不是管理的要旨,由于过分被开发的民智,尤其是普通百姓在文史哲等精神领域的过度思考以及过于活跃对于国家的治理不仅无益,甚至可能危及到国家的长久治安,所以国家在实际的义务制教育中奉行的“重理轻文”方针还是十分明显的。既然百姓的民智开发永远要让位于民生建设,那就只需挂在每年的施政计划和宣传大纲中提一提即可。至于开展得好与不好,既不能加分,对于施政者而言更不会减分的了。万众瞩目的社会教育尚且如此,只以制造擅考者而非培育擅思者见长,墙内的教育难道独能逆流而上,产生奇迹?即便确实罪犯中也有很多刑释者不再重犯,莫若说是监狱教育改造产生的令尔等幡然感悟,迷途知返之功效,倒不如说是监禁类刑罚天生的残酷一面令他们心生惧意,不敢再造次逾越雷池。 马梓筠既然为着生计搭上了这辆被政绩要求和利润要求双擎驱动的快车,也只得和所有其他警察一样身不由己地适应司机的驾驶习惯。自古人在衙门,身不由己,食人碗,服人管,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他当然很想迫切地第一时间见到杨欣儿,他的思念和荷尔蒙都已经膨积到了忍耐的极限。年后的天气也逐渐回暖,晴天的日子越来越多。马梓筠有时候坐在厂房门口晒太阳时,瞅着麻雀欢快地在围墙边的草地上蹦跶着,也不由羡慕起围墙外自由自在的人们。他想起了曾经也和眼下的自己一样坐在厂房门前谈笑风生的杜皓翀,这个被他母亲亲手减去羽翼,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捧着收放进监狱的庇护之下的曾经的“雏鸟”,在经历了多少次艰难的适应、痛苦的思考、无望的对抗后再次晃动着伤痕累累的双羽破笼而出,如今也不清楚到底是飞上了什么样的高枝,还是失力摔落进了泥沼。围墙内的生活枯燥、死板,处处违反人类向往快乐自由的原始天性,被管理者如果不是受制于国家刑罚的铁铐脚镣,管理者如果不是为了这还算过得去的物资待遇,谁愿意来这围墙之后?马梓筠有时候看着自己片组那几名多进宫的罪犯,他们基本都是从少年时期就开始以各类未成年犯管教所、劳动教养所和监狱为家的。看着他们平静自然的表情,马梓筠实在是难以理解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竟然如此眷念监狱的铁窗生活?不然何至于这样三番四次地重新回炉而不知畏怯呢?该得是怎样奇特的材质铸就的心灵才能做到在监狱这样超现实的怪异世界中如鱼得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对监外的亲人毫不牵挂呢?哦,不,换做任何正常的人心,作为一名循规蹈矩的合法公民,是终生都不应该想到监狱的,哪怕是在午夜最恐怖的噩梦中都不应该想到“监狱”这两个可怖的字眼。普罗大众对于监狱应该越感到陌生越好,越感觉害怕越好,越想着躲避越好,这样监狱的威慑公众的社会效应才算是得到充分的发挥了,而不是一提到监狱就让人感受到温暖甚至温馨。监狱应该和疯人院、太平间一样并列为正常人的忌讳词眼,这里是人类社会绝对的灰色区域,罪犯和精神病患者、死人一样都是特殊的人类形态。他和后者一往往身份重叠,许多被羁押已久的罪犯最后都患上了程度不一的精神类疾病,所有罪犯在被判刑前都要做精神鉴定,特别是一些涉及杀人、伤害的严重罪行实施者,很多被确定为精神疯癫的罪犯没有被送到监狱,而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和后者二的共同点在于在许多人眼里人一旦犯罪就等同于死亡,从此他的正常的人类的身份就自然丧失了,人们打心底害怕他们,总是意图放逐隔离他们,在思想上冷落歧视他们,在行动上总处处流露出消灭他们的潜意识。他实际上已经成为被国家刑罚的“福尔马林”浸泡形成的奇形怪状的骇人标本,被陈列在人心中总是被放置在最黑暗角落里的装盛着所有最极端最激烈的社会消极评价的容器之中。
杨欣儿将来未来的这一段时间里,马梓筠紧密地上着自己的班、密集地还别人的班、频繁地帮人家顶班,简直就像是游戏中一只疯狂的亢奋的永不知疲倦的疯鸟。有些家族规模比较庞巨、亲属关系比较复杂、家里规矩又比较传统的本地警察光来回走亲戚都是一直要忙乎到年十五的,恨不得最好能够肉身分离,一人多用。这时候关系再好的朋友也很难能相互照顾周全了,因为家家都有一大堆亲戚要走动。他们平日里私交再好,再有默契,这个时候自己的假期都不够用,也就无法相互照应了。反倒是马梓筠这样家在外地的单身汉,无需走亲访友,一人无牵无挂,正好可以频繁地顶替自己,所以这段时间大家待马梓筠普遍都十分客气。作为投桃报李的回报,马梓筠也是有求必应,能顶的班都尽力顶下来,最多一次连着在值班室里睡了四天。他如此卖力,自然不是因为觉悟顿开要做活雷锋,更不是要主动改弦易辙向谁递交什么投名状,而是他已经酝酿了一个需要耗费较长时日的计划:他今年要带着杨欣儿去外地旅游一段时间。这样他就需要将调班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并不急着要他们断断续续地零散还班,而是选择适当的时机要他们集中统一还班。这样加上自己原本的休息日,再希望分监区领导能充分顾及自己这段时间没日没夜的加班多照顾个一两天,他就能凑齐一个长达一星期的长假期了。他现在迟迟未定的就是旅行的目的地究竟该选择哪里。他个人喜欢清净,追求自然,钟情古意,什么游客稀少的古村古镇的都可以,最好就是那种还未经过市场开发的还处于原生态风貌的本色景区。但是又不知道活泼开朗的杨欣儿会不会觉得这些地方太沉闷,她会不会更青睐去繁华喧闹的大都市呢?如果杨欣儿坚持要去,他也只得无条件顺从。毕竟此次旅行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博得佳人的欢心的,如果选择了一个她内心不喜欢也不接受的地方,显然也就是违背了初衷,那样劳心费力的出游还有什么意义呢?他虽然不是什么出手阔绰的富家子弟,在前几段恋爱中受制于贫弱的经济状况,在旁人看来也可以说是精巴小气,也可以说是紧巴无奈,总之就是从未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扬眉吐气过。但是这次自己具备一定的消费能力了,又是真心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开心,便也咬咬牙决定尽心豁出去了,做好了充足的破财放血的预算准备。
马梓筠双脚踩着的这块土地恰好位于我国几块黄金旅游区的中心交叉位置,很是适合出行。它的北面和西面是徽省那几座以山形山色和宗教渊源闻名天下的名山,黄山、九华山、齐云山、敬亭山。东北面是浩瀚如海的太湖和由它的最南端一直沿着东侧湖岸再散布到最北端的苏省南部城市群,这里有着几座古老精致、现代文明也高度发达的城市,苏城、锡城、常城。从这里再一路向北直到长江,沿途和江边也分布着一些典故众多的悠久古城,石头城、扬城、镇城。沿着平行维度一直向东到海就矗立着这个国家最为繁华的超大都市上城,这座城市号称“魔都”,与被称为“帝都”的北城、被称为“花都”的羊城并称为国内的三座特大型一线都市,个中的繁荣热闹已是世人皆知,也就无需赘言了。东南部有一座以度假避暑、别墅林立著称的天下名山莫干山,号称拥有我国最为清新的大陆山地空气,也拥有国内价格最为昂贵装修最为讲究的温带高档奢侈民宿。向南几十里就是驰名世界的浙省省城杭城,一座城中有湖、湖边有塔、城外有江、江边也有塔,塔下有当代商界奇人马某的古老与繁华并存的大都市。而一直向着它的西南方向前进就进入了我国最大的人造内陆湖千岛湖的流域范围,这里汇入流出的新安江及富春江的两岸江景从古至今被许多画家和文人称为一绝,也留下许多诗坛画坛的传世名作。人造湖本身也是气势磅礴,最出名的就是散碎分布在湖面上的上千座被淹没的山峰的峰顶。还别提那散落在皖南山间及太湖四周的许多规模不一、各具风姿的古镇和古村落了。这些由城市村镇组成的经典人文景观与由山河湖泊组成的优美自然风光距离北口镇皆在长不过三四个小时、短只要半个小时的汽车车程范围之内,各有其迥异有别、自成一体的特色,着实让有时也就不自觉犯下“选择综合症”的马梓筠感到踌躇为难。按照他自己的本意,他肯定是倾向寄性于山水、寓情于古迹的。可是这次他还带着杨欣儿,谁知道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会钟情于哪啊。管她的,反正最后肯定都是自己迁就她,索性也不作多的考量了,心中只要确定几个重点目的地即可。万一杨欣儿问起自己的意见来,也好提供个大致的参考范围。杨欣儿虽然长得很矫情,却绝对不是矫情的女人,不喜欢与自己的男友玩所谓的“猫鼠游戏”,也不喜欢自己的男朋友给自己出什么简答题和论述题,最好就是不要给自己出题,如果非得出,也最好是单选题。
在和杨欣儿的信息沟通中他也完全得不到答案。这小女子只是言简意赅地回了句:“都行哇,你看着办吧老公。”没几分钟,可能是感觉自己语气稍有些生硬,她又跟了句:“和你在一起哪都行老公,我没关系的哇。”还加了个亲吻的表情。这种回答固然讨巧可爱,但以解决问题的角度而言其实也可以看作为是种敷衍,等于也没有回答。不过自己喜欢的女人毕竟是不一样,自己喜欢的女人哪怕做的事再无意义,在喜欢她的男人眼里也是令人愉悦的。男人只会对无感的女人吹毛求疵、将她视作同性般百般挑剔,可叹很多女人察觉到了男子对于自己的冷淡还不知原因之何在。没错,你是个很正常的女人,也长着女人的身体和器官,在很多其他的男人眼里可能还算是美女,可他自打一开始就压根没有把你当成女人,一开始就从已经在心理上将你排斥在了他的择偶交往对象之外,你如何如何再做努力,自然只能是徒劳无功的。你越努力,他越害怕,越要躲避你,其本因正是由于在他的心里你的努力亲近和一个大老爷们对他的亲昵产生的心理效果是完全一致的。站在你自己的角度你看到的多是你自己的努力,你有可能都会自我感动于自己的付出,但是站在他的角度他看到的只是你的拎不清形势,他只会在意你的冒失,甚至是感觉被冒犯。很多女子觉得自己身为女人单方面已经付出了爱,就是一种恩赐,更是一种放下身段,男子就有义务感动于自己的爱意,有责任回应自己的示爱,男子一旦没有回应或者回应不及时就是一种毫无风度的冒犯。可这究根论底其实不过仍是一种幼稚的“性别差异”的错误观念在作祟,她在拒绝追求她的男子之表白时为什么就没有感同身受地想到过这些呢?爱情的行动原则永远只有一条,就是自私地爱与自私地被爱。爱人的人受制于人,肯定略显被动;被爱的人制人,势必也会主动些。多数男子出于雄性动物的天性,可能相较作为雌性动物的多数女性会表现得更为主动些,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男子绝没有承负必须主动为之的行动准则,反之亦然。男女如果觉得值得爱,也值得被爱,无论行动模式如何启动,都是心甘情愿,无伤大雅;男女如果觉得不值,或带着几分勉强,那么自然也就会锱铢必较,任性而为,一心一意地专注于细枝末节而罔顾感情培育的大局走向了。
马梓筠如此忘我地抢着值班顶班,自然逃不过老辣的阅青年民警无数的分监区领导的眼睛。有天午饭后五官端正的刘指导员将他叫到值班室里谈心,这也是自打他加入分监区这个小集体之后的第二次,第一次是在他刚来报到的那一天。大体而言,马梓筠觉得平头方脸,眼神明亮,长相帅气的刘指导员大体上还算是个能够体恤下属,处世也比较公道的好人。虽然有时候出于尊重老同志的考虑,在他们当面批评数落马梓筠时他多是一种不附和也不制止的只是微微笑着听的暧昧态度,但是马梓筠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对于自己他还是有着不受他人左右的独立评价的。而且他也可以肯定,这种评价相对老年人的偏执与极端,是明显带着更为客观的公正色彩的。今天的刘指导员心情似乎很不错,他微笑着对他这段时间的积极工作表现予以了充分的肯定。同时也委婉地提醒他虽然年轻,还是要注意劳逸结合,自己的身体也很重要。指导员是监狱里最基层的党务工作管理干部,是分监区的老大,主抓警察队伍建设,也是党管理监狱基层的直接代表人物。行政职务与他平级的分监区长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罪犯劳动的组织管理上,此外一个分监区还会设置一名专门负责管理罪犯改造管理的管教副分监区长、一名专门协助分监区长从事罪犯劳动管理的生产副分监区长,余下的都是片警,有些规模大些的分监区可能还会设置专职管教员和警长。这样的设置也是对于监区乃至监狱管理体系的对应和承接,能够有效地保障监狱各管理层级上下步伐一致、呼应及时、协调得当。马梓筠一面谢谢指导员的关心,也如实道出了自己的初衷。刘指导员吐了口烟,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微微一笑。他拍拍马梓筠的肩,说今天的警力特别充足,你也连续值班这么多天了,今天下午就出去休息,好好睡一晚上。明早也不用带早班,九点左右进来即可。再有,你上次说的准备带女朋友出去旅游的事我也放在心上了,到时候自然会给你假期的,谁反对也不成。大家都是过来人,都年轻过,要将心比心嘛。另外,他抽了口烟,略微停了停,好像是在整理思路,斟酌用词。他接着说,有些时候,老同志嘴巴是会有些啰嗦的,那也是表示他们对你的关心嘛。年轻人要豁达大度,听得进不同意见,将来进步才会快,自己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马梓筠嘴里感激连连,又一再申明能理解身边那些前辈对于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拳拳之情。自己不是小心眼子的人,做得不对的地方一定会改进的。刘指导员赞许地再次拍拍他的肩头,再次叮嘱他好好休息休息。有了指导员的这番话垫底,马梓筠也能做到心安理得地从容交接班了。监狱是一处非常讲究上下级服从的纪律严明之地,刘指导员既然这么说了,也不怕自己凑假期时有人从中作梗,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了。谢天谢地,他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在大墙内连待了四天后走出监区大门的那一刻,马梓筠甚至有种长刑犯历经多年牢狱生涯后好不容易获得新生的感觉。暮冬的午后阳光很好,他眯缝着眼,视线扫望着大门外四周到处萌发春意的初春景致。“轻寒正是可人天”,监区报刊栏旁的冬青树叶轻轻摇曳地发出窸窣声,和风淅沥,吹在脸上已带着几分暖意。他摸了摸蓬乱的头发,决定先去小卖铺剃个头。老板娘见到他总是特别地亲热,捧出一大把瓜子花生给他吃。这倒是在无意间提醒了他,让他心中有些发窘,人家这几个月来帮了这么多忙,自己回老家过年连一包海货都没有给她带。关键时,在预备带给分监区同事的干货时自己确曾还仔细回想过的,总觉得漏了个什么人,可就是想不起是谁了。自己这榆木脑袋啊,在人情往来上真的是失败得一塌糊涂。他只有带着愧疚的心情,脸上发热,也有些不敢正视镜子中老板娘的眼睛。如今他和老板娘聊天的主题已经从陆芳菲转到了杨欣儿,老板娘表示这么长时间她也没有看到杨欣儿了,问马梓筠他和杨欣儿没有分手吧?马梓筠笑笑说他们之间很好,只是正好碰到春节嘛,过段时间就会来得。马梓筠清楚老板娘在第三监区民间舆论圈内举足轻重的地位,她的疑问经常代表的不是她一个人的疑问,而是附近一大帮喜欢猎奇的人的共同疑问。所以他必须解释得清清楚楚,因为他明白自己不只是解答给老板娘一个人听,而是解答给一群有此疑问的人听。马梓筠剪完头,索性又加钱让老板娘帮自己好好刮刮胡子。他常年使用电动剃须刀,下巴转角等旮旯处隐蔽的漏网之鱼般的胡须总是剃不干净。老板娘用滚烫的毛巾沾满肥皂沫,在马梓筠鬓腮脖颈处均匀地搓抹着,再轻轻地将毛巾覆着,利用高温慢慢软化较硬的胡须根部。最后再小心地用雪亮的剃刀依次慢慢地剃除掉马梓筠两鬓、面庞、人中、下巴、颈脖部位零散生长的长短不一的胡须。全部打理完用老板娘的话说马梓筠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她打趣到刚刚走出来的时候如果不是认得他,看那副呆板发傻的样子,还以为是哪名坐了很多年牢今天刚刑满释放的罪犯呢。两人又扯东扯西地聊了一阵各自过年的情景,老板娘后来还捂着嘴,忍不住地笑着告诉给了马梓筠一个轶闻,就是杨欣儿已经在旁边武警中队的官兵中获得了一个绰号:“黑玫瑰”。他们只要看到民警的无论是妻子还是女友,照例都是会起个外号的。嘴巴特别能说而样貌不佳的,就会获得“麻雀”的绰号。即能说又漂亮的,“百灵鸟”的美称是逃不掉的。只会低着头闷声不响又没气质的,则是当之无愧的“闷葫芦”。身躯多肉瞅不出腰杆相貌又极为普通的,则是“西葫芦”。还有些与影视明星有两分撞脸的,诸如“小王菲”、“小陶虹”,也是有的。总体而言由于受到学识短缺的限制,他们取外号的能力估计也就相当于都市小学中高年级学生的水准。至于以花卉冠名的,据老板娘所知还是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她还特意向传播这说法的小武警战士们求证过这叫法的出处,他们都说也是听来的。不过他们都觉得杨欣儿眼睛大大、皮肤白白,还微微带着点婴儿肥,性格又爽朗,十分可爱,这也是事实。所以背后都给了小丫头蛮高的评价,都在暗中羡慕马梓筠呢。只是为什么非要在玫瑰前加个“黑”字而非“白”字和“红”字的前缀,他们也解释不清楚,老板娘直到现在和马梓筠一样也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马梓筠本来想下午好好睡个半天的,结果和老板娘一聊起来,反倒来了精神。监狱工作就是这样,你说累嘛,他体力上的付出其实并不大,甚至要远远轻于社会上的许多工作。监狱警察一天干下来三分之二的精力都是消耗在厂房内管理,他们的管理职责与社会上企业内的技术监督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管理的重点都是如何有效保障劳动者加工产品的质量和数量,两者共通的是都需要进行严格的现场监督和严厉的秩序管控。可监狱警察的职责还不仅限于此,罪犯毕竟是特殊的劳动者,与通过劳动养家糊口的普通劳动者不同,罪犯劳动同时既是一种强迫改造行为,又是一种刑罚惩罚行为,它不光简单地带有社会经济学的生产意义,更包涵着人类刑罚的内在价值取向。监狱警察劳心远远大于劳力,他既要维持秩序的平稳,防止罪犯脱逃、斗殴、自杀自残,还要准确地记录下罪犯的劳动表现和产值以作为对其进行考核加扣分的依据,在罪犯之间发生矛盾时要及时调停,当罪犯生病时要送他就医,在他思乡时还要给他拨打亲情电话,生活遇到各种困难都要第一时间给予解决。放大了而言他其实也就是这些罪民的贴身父母官,秉承了“政府”的管理职能,维护的也是关乎“政府”的声名;换言之这些罪犯也就是他的特殊的“子民”,他们所有的鸡毛蒜皮的大小事宜的处置责任都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们原籍地和常住地的人民政府暂时管不着他们,也管不了他们。随着民警队伍的年轻化建设,很多新入职的监狱警察自己都只是刚刚走出校门、还需要父母照顾自己的大孩子。说句难听的,他们中的很多人连自己都无法照顾妥当,却也不得不承担起必须照顾十几名、几十名甚至上百名成年罪犯的重任。最关键的是这个重任是只要他在岗一天,就会如影随形地压在他的肩膀之上一天。以至于有些警察都会自我调侃到:“自己也是服刑,而且刑期很长,要到60岁退休时才能彻底解脱。”马梓筠昏天黑地地连续带了四天班,与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兄弟相比可以说没有流几滴汗,但是这段时日内旁人肉眼看不到的心力上的付出却是无穷的。他有效阻止了两起同小组罪犯之间的口头争执,找五名罪犯进行了个别谈话,带领十二名罪犯完成了会见,在旁边监听了二十人次罪犯拨打亲情电话,率领三十多人次的不同程度感染了流感的病犯在去监区卫生所看病的路上往返来回,又陪送了十多车次的合作企业送料运货的货车进出监区大门,还完成了数十份管理台账的填报和两份个人工作总结的上报。他的肢体并不劳损,可神经却又屡遭损耗,导致他出现目前这种明明神志极度疲乏却又偏偏不想睡觉的怪异精神状态。
他决定骑着电驴去北口镇的随便哪片郊野放松下,好好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本来就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他就顺着国道方向慢慢朝着北边驶去。如今只要是有可能,他都是尽量少穿越过那个邪门的死亡道口的。他这辈子经历的坎坎坷坷已经够多了,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的诸事顺利,他很害怕又会有什么突发的意外来打扰自己。北口镇本就在湖城的两个下辖县安乐县与长康县之间,马梓筠朝着西北骑了十多分钟,他就在路旁看到了长康县的县界牌子,标明他业已跨县进入了长康县。再骑了几分钟,他的手机又收到了“徽省移动欢迎您”的短信,提示他即将跨省进入徽省了。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一鼓作气骑到两省交界处的地标独孤山,时间尚早,可电量存疑,骑完剩下的路估摸着应该没有大的问题。他正在焦灼中,这时他看到前方沿着国道由北至南慢慢走过了两个奇怪的行人。说奇怪,是因为准确而言他们这一行不止有两个人,还推拉着一辆平板车。他们也不是如普通行人般那样简单地在行走,而是遵循着某些特定的仪式。走在前方几米处的一个人身躯前倾,低着头,嘴里似念念有词,通过挂在肩部的皮绳慢慢拉着装满沉重行李的板车缓行。后面的一人速度更慢,且走几步,就要双掌合十在胸前诚心祷告,再双膝并拢跪下来,双掌朝下撑地,头颅和身躯快速地俯向路面趴伏。先是用额中央虔诚叩地,再滑水似的以双臂和整个胸膛磨地,整个人都面朝下贴附在地上,之后再合拢双掌半举起向天朝拜几下,最后再站起,如此反复循环。前方拉板车的男子大约五十多岁,平民装扮,上身穿着黑色的夹克,下身穿着棕色的长裤,脚上穿着一双运动鞋,容貌没有什么特殊,只是眼神似乎特别坚定,闪着信仰之光。后方边走边叩拜的男子四十出头,头发的长短介乎于僧侣和俗民之间,隐现的黑发之间夹杂着许多白发。他的目光清亮,神情更加坚韧。身上穿着的紧身青色短襟正面已遍布污渍,下身的淡色绑腿上也是垢记斑斑。小臂和双膝处都绑缚着被摩擦得斑痕累累的皮护套,刻满皱纹的额角中部已经磕叩出了一块褐色凸出的肉斑,有点像是《西游记》中的独角大仙。马梓筠关闭上电驴的开关,依旧是坐在坐垫上,双腿伫撑于地,心思复杂地看着他们慢慢靠近。
在慈镇苦心复习备考律师资格考试的那段时间里,马梓筠几乎走遍了镇子东头的老城区的每一条幽静的街巷。在这里时常能看到三种穿着制服的人。一种是穿着深蓝色军服的附近东海舰队驻营中出来办事或者巡逻的海军官兵,他们或骑着自行车飞速掠过,或三两结伴侃侃而行,或带着钢盔三人笔直排成一排正步前行督察纠风;一种是追鸡撵狗,搞得街道上鸡犬不宁的穿着淡蓝色制服的城管,当然他们虽然在违章摆摊的年过六旬的汉族老大爷老大妈面前是无往而不胜,吹胡子瞪眼,撵赶得是鸡飞狗跳,可是一见到街旁卖切糕和羊肉串的挎着腰刀的维吾尔族人那就是从来都是秉持着维护民族团结的大义,尽量装着间歇性失明,绕着躲开的;第三种那就是穿着黄色青色袈裟、海青缓缓而行的侣尼居士们了。他们的皮肤保养得很是白净细嫩,一副怡然自得、健康快乐的神情。有人还开着价值几十万的豪车,举着价格不菲的单价数千元的流行款高档手机高声通话,拖地的长袍也遮不住脚上时隐时现的阿迪达斯和耐克。宁城一地的寺院盈利很丰厚,僧尼们在佛祖和老板们的双重庇佑之下生活得很是滋润,生活品质早已远远超过了我国数以亿计的底层人群。普通寺庙的准入门槛都很高,非亲非故的,只是单纯的看破红尘早已不足以成为俗人被收纳的理由。马梓筠母亲医院中的某位男医生曾经在某次家庭矛盾之后心生遁世之意,一个人跑到宁城建寺历史最长、寺庙规模最大的天童寺意欲皈依。结果刚说出来意就被寺院大门口的几位扫地僧用扫帚给轰走了,边扫还边骂他是“缸都”,跑到这里来和他们抢饭吃,可见“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古风道义早已失传。钱物等利益向来只有向内纳入夹囊的道理,哪里还允许存着向外施舍与人均分的由头。每年腊八节的免费赐粥,已经是大多数寺庙主持良心的顶线了。可民间多数民众精神信仰的缺失和其他外来宗教的不适应我国的国情却实也给当代佛教的兴起提供了历史难得的发展契机,佛教的信众在这十多年之内得到了空前的壮大。寺庵香火之兴盛,从南至北,从东到西,几乎成为村村镇镇的民间首位信仰。而且往往不分贫富贵贱,一人信则数人信,数人信则一村信,到了最后十里八乡的众人皆信。尤其是那些生活困苦的鳏寡孤独的低收入老妇老翁们,将脱贫脱难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来世。加上远在大洋彼岸的许多远渡重洋的华人们也是趋之若鹜,他们的回流膜拜与资金推动又进一步推波助澜,加快了国内佛教的兴旺。究其心理成因,穷人们对于今生的困窘感到难抑,他们感觉现实不公,可又诉求无门,只有寄希望于来世;富人们对于自己赚钱发家的原罪心知肚明,害怕遭到报应,乞求避祸,又期盼后世子孙永享福泽,便拼命捐助香资求得心安心定。仅以长江以南长三角这一带而论,马梓筠所在的北口镇恰是个承连南北佛教名山的重要中转点。由此地向北四百多公里是地藏王菩萨的祖庭九华山,由此向东南方向四百多公里又是观世音菩萨的祖庭普陀山。如果南北的信徒们发了大愿,无论是南下去朝礼观世音,还是北上去朝拜地藏王,途径北口镇的这条国道都是最便捷的不可回避的禅修通道。
马梓筠钦佩地凝视着这沉默的两个人从容无悔地走过身边,他们身上酸臭的气息他几乎无闻,更不会心生憎厌。他见到从身边缓缓驶过的平板车上装着的都是一些很简朴的甚至可以称得上肮脏的锅碗瓢盆、被褥草席、馒头咸菜等生活物品,外包装上历经风雨和扬灰的侵袭,显得肮脏不堪。拉车的人吃力地向前半屈着身体,眉间额角都是汗渍,眼神却十分坚定。他身上暗暗用着力,嘴里始终默诵着佛经。紧随其后的叩首者更是目不斜视,他的五官平平,神情却超脱自如,态度虔诚自若,使得他的面庞似乎被笼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每叩拜一次,便轻轻诵几声“南无阿弥陀佛”。国道上这些为了生计在滚滚红尘中像荒原草团般操劳滚动的货车、客车、轿车经过他们时多数都会微微减速,摇下车窗的司机和乘客们都惊诧、感动、又佩服地凝视着这两位在广袤的精神世界中跋涉的求道者。这种对于信仰的笃认不移,对于修行的执著不懈、对于理想的孜孜以求正是他们久浸于尘世变得麻木空虚的心灵所最为匮缺的,也让他们在俗世间被残酷冰冷的现实打磨得铁硬冷酷的心感受到了那么一丝丝久违的人世间的晴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