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阶梯.上》(31) - 阶梯 - 冯峻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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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阶梯.上》(31)

无论盛世乱世、天南地北,过年对于所有中国汉族人都具有非凡的意义。马梓筠这一年来在单位里之所以对于周围非议皆能做到忍辱负重,对于身边不公更是尽力委曲求全,说到底也莫非是以委曲求全的自我牺牲方式尽力积攒人缘。力求能在春节假期获得分监区领导和其他本地同事们的理解,在排班上能尽可能地照顾照顾自己这名远到而来的外来户,至少使得自己可以回慈镇和父母团团圆圆地过个除夕夜。好不容易期盼到了从年二十九一直到年初二的连续四天假期,他在内心还是万分感激自己分监区的处世还算公道的指导员的。对于那两名看自己总不太顺眼的老民警关键时候没有背后捅刀,他也是着实心存谢意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父母这二十多年对于自己含辛茹苦的照顾,便利用五位数的年终奖在安乐县县城最气派的一家珠宝店给父母各买了一条项链。其中父亲的坠子是个玉观音,母亲的坠子是个白金镶水滴状珍珠,又给他们包了个两千元的红包。父母在接到他的这些馈赠时嘴里埋怨着钱要省的用,接下来还要娶媳妇,买房子,任重而道远哦,可看得出心里分明都乐开了花。他们把马梓筠抚养到26岁,永远都是单方面在不停地付出、付出、再付出,甚至抚养成人后肩上的担子不仅不见减轻,反而是越来越重。尤其是大学刚毕业的那几年,眼望着人家的孩子各个出人头地,马梓筠却始终徘徊在失业的边缘,父母心中的焦虑愁苦可见一斑。如今儿子总算事业有成了,虽然比不得那些年收入动辄过百万、超几十万的精英们,可是也可算是手捧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他们也就十分知足了。马梓筠家一向秉承的就是多数国人奉行的“稳定至上”的生存信念,生活的水准只要是比下有余,衣食不愁,就足以心满意足了。当年他们在地质队,就是被地方的百姓公认为是保障良好的铁饭碗。他们收入稳定,衣食无忧,劳有所得,老有所养,踏踏实实,无风无雨地过着平稳安定的生活。他们自己品尝过这个甜头,也看够了身边许多缺乏生活保障的人家过得的一锅饭一大口子分,有上顿没下顿的紧巴苦日子。所以对于自己的儿女也并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只求自己的子孙后代能够延续自己这种安安宁宁、丰衣足食的“体制内”生活就足矣。  相比起地质队的年代,我国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的社会物质文明确实大踏步进步了。市面繁荣,百业兴旺,只要有钱,超市和菜场中什么中外年货都不缺。马梓筠还记得自己年幼时,每到下半年母亲就要开始集腋成裘地筹备年货了。有些高档货,比如大白兔奶糖,是要逮到难得有公车去上城的时机才能拖司机或者乘客捎带来的。鸡鸭鱼肉都得与熟识的附近农村的农户们提前打好招呼预留着,很多过年的新衣服、新玩具、小点心也都要乘着周末抽空去临近鹰城的百货公司逐一储备好,桂圆干、腊肉、鱼干、香菇干、黄花菜、金针菇等干货和香料也要等到鹰城的农贸市场搞年货促销活动便宜时及时囤积好。马梓筠最开心的就是进入除夕倒计时的那几天,母亲只要是休息或者下了班,就开始捏肉丸制作狮子头,拌糖水制作芝麻糖。那厨房中弥散的各式各样的甜香味和油香味真的是让幼小的马梓筠垂涎欲滴,锅铲刀勺的各色各样的“噼里啪啦”声也是充分增添了各家各户的闹热节日气氛。关系好的邻里还会相互比较着各家制作的同一点心和菜肴的高下,相互分享着心得,或是相互赠与着自己家独有的食品。年三十当天的早饭与午饭一般都是随便对付的,重头戏就是年夜饭。上午新区的马路上还能看到一些甩炮仗的小伙伴,午饭时间后基本所有人都待在家里,马路上空旷无人,家家都在预备着晚上的除夕大餐。到了下午两点左右,有些动作快的,心情急的人家就开始燃放鞭炮了。接着的两三个小时光景之内就是鞭炮声断断续续地此起彼伏,这家消停了那家又响起了。马梓筠胆子很小,只敢龟缩在母亲身后远远看着父亲自得其乐地在晾衣杆上挂好长长的一大串鞭炮,再不慌不忙地将手中香烟的烟头抽的火红,慢悠悠地点着挂鞭尾部露出的火线。一阵青烟后院子中即刻回响起了清脆悦耳的“劈里啪啦”声,时不时还会有两个挣脱的流炮飞迸到很远,偶尔也会有一两个无声的哑炮,一个不落、一刻不停地连响被认为是最吉利的。父母经常一边听着自家炮响,一边比较着别人家的炮响,一边还评说着自己家今年这鞭炮买得如何如何;谁家今年的鞭炮响得好,看来要走运了;谁家的鞭炮响声不行,看来流年要不利啊。炮响之后,满院子里散播着都是硫磺火药的气味,飘腾着青白色的烟雾。这也被视作是一种财气与喜气,没有谁会觉得这也有可能会造成大气污染。一家三口转入客厅,围坐在琳琅满目的餐桌面前。他们家人口相比起其他人家显得稀薄,年夜饭却只显隆重。桌子正中央照例是一锅老母鸡,四周围摆着炖甲鱼、红烧武昌鱼、蒸火腿、炒猪舌、烩三鲜、酱牛肉、猪耳朵、海蜇头等荤素冷热盘。马梓筠这一天零食吃得没歇过,小嘴自睁开眼就没有停过,肚子里早就填满了。两个鸡腿一入肚,基本啥也吃不下了。他就坐着听父母聊天。距离八点左右开始的春节晚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这是他父母每年必看的保留节目。马梓筠那些单职工家庭中兄弟姐妹又颇多的同学就没有他这么幸运了,他们往往得为了多吃到一块鸡肉而不得不坚守在饭桌上,为了能多夹到一小块香肠而绞尽脑汁,甚至为了能在饭里多泡到一勺羹的肉汤而费神费力。不过这也间接地锻炼了他们的巧取的能力,磨砺了他们等待的耐心,对于成年后的他们反倒不见得不是种好事。马梓筠?正好相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作为我们这个国家最超前的首批独生子女,他的母亲在完全可以再育的情况下响应国家号召,在非强迫的状况下自愿提前结扎,甚至还因此作为先进典型受到过大队的奖励。其实多年后聊起来她坦白了心声,不过是当时生了二胎没老人帮忙管带而已,也没有具备奖状上描述的那么崇高的境界。那时候的马梓筠悠悠然地,认为所有这一切无争无抢的入嘴进手都是天经地义的,都是人世的常态。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身为双职工家庭独生子在成长过程中在物质享受方面显著的优越性,就像他当时也没能清楚地辨识出身为独生子女势必在日后的漫长人生中必然不得不承受的额外的孤单感和人格发育上的先天不足。他只是和今朝对比,感觉记忆中的那个略显遥远的年代也可能是他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那时全国部分地区的贫困人群都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就是目前公认最富裕的沿海的宁城等地的很多市民还在为着每个月的家用开支发愁,更别说现在是阔起来直起腰板的以满街豪车外商闻名于世的浙省义市等后发地区的那些当年挑着鸡毛担子,摇着拨浪鼓从马梓筠家门走过的穷苦先民了。

他们家所在的单位、他们家、他个人都曾经矗立在整个民族的中坚位置,向下俯视一大片条件远不及自己的人群。虽从无幸灾乐祸的优越感,却多少也带着点沾沾自喜的自足自满之情。可在老家慈镇过的这个除夕就大不相同了,他们家经历了不到一代的变迁,此时已经逐渐滑落到了社会的中下层。马梓筠在北关监狱的就业算是勉强维持住了整个家庭的地位不再下降,可也最多仅此而已。不仅是他们一家,我国每户家庭都在改革开放后这几十年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身边有着太多太多通过这十多年的经济开放而富裕起来的、生活条件要远远好过他们的人,当然也有很多比他们家下坠得还要剧烈,处境还要悲惨得多的人家。至于宁城的多数居民,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可算是因时因地,勤劳致富,每一分收入都凝结着自己的脑力和体力的常年付出的。但是也不可否认也有很多宵小之辈纯属是浑水摸鱼,专捞偏门的。他们虽然短期内实现了暴富,但是攫取的金钱来路存疑,甚至就是专门违法乱纪走捷径的。可肤浅短视的世人们注重得往往都只是财富积累的结果,却很少有人会在意积累财富的过程的。那些背后从事非法勾当的不法之徒,犹如败坏民心,播撒歪风的恶鬼。他们即便是依靠行贿贩毒走私放高利贷等歪门邪道暴富起来的,也会得意洋洋地穿上昂贵的动辄数万一件的洋服,戴着几十万的珠宝首饰,开着过百万的豪车,怀里揣着空白支票和各种金卡出现在那些见到他们阿谀讨好意图分得一杯羹的亲人好友面前。原本质朴单纯的因血缘婚姻衍生出的亲情关系在金钱魔力面前变得扭曲变形,原本安康和谐的节日心情在深如鸿沟的贫富差距面前变得杂乱失序。穷人忙碌奔波了一年所获无几,带着满腹怨气忿忿地过年,感觉不到一点普天同庆的欣喜,只会埋怨于老天的不公;富人养尊处优,天天快活赛过年,对于过年早已无感,也从未有多藏厚亡的忧患意识。过年唯一能吸引他们的就是又有机会借着走亲访友的时机在祖先牌位、亲朋好友、左右街坊等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面前好好显摆一番,彰显一下自己雄厚的财力了。

偏偏这一年春节期间慈镇的雨水又特别多,天色特别阴郁湿润,冰冷的空气中满含着水汽。古老的四合院被连绵的冬雨笼罩住,本就阴冷的宅院变得更加冷寒。可是毕竟是过大年啊,生活再不如意,身居其中的平民们还是得苦中求乐,力所能及地尽力营造出一些过年的喜庆气氛。但是欢快的气氛也是时隐时现的,日子过得不快乐就是不快乐,贫穷的愁云惨雾并不会因为时令的转化而有所减弱。人们乐在脸上,心里还是凉凉的,和地质队的繁荣年代那些发自心底的普天同庆心境下感悟到的经典传统年味是绝无法比拟的。因循守例的,纯粹是出于千百年来习惯的延续,房檐下晾晒的一排鳗鲞香肠,门前新换上的两副对联,院落中偶尔响起的两声炮竹响,亲戚朋友间应付了事般的往来走动,就是这个时代毫无生趣的“年”的几乎所有踪迹了。雨大风寒,孩子们都缩在空调房里看着动画片,玩着电动游戏,听着mp3。年轻的有工作的主妇们也懒得动手烹制,都和孩子们挤在一起上上电脑,看看电视,吃吃水果。只有像马梓筠母亲这个年纪父母辈的还是年节中厨房中的主力,也是撑起家庭喜庆氛围的骨干。这个年头超市中应有尽有,从国产货到舶来品、从顶尖货到大路货、从成品到半成品,从原料到酒水,零食点心、干活水果、各色年货,考验得只是一个家庭积蓄的财力、挑选的眼力和搬货的毅力。马梓筠的父亲如今彻彻底底地只能给他的母亲打打下手了,他每站一分钟就要歇上五分钟,坐着的时间要远远超过站着的时间。病腿折磨着他,他有心无力。马梓筠又帮不上忙,家里的年夜饭也只能从简。亏得马梓筠的母亲深感一人力量有限(在家务家事方面她是从来不将马梓筠作为“一个人”的),想到了吃火锅这一招。她根据家人的口味偏好准备了许多新鲜、半熟的火锅配菜,如牛肉羊肉卷、各类海鲜、各种肉丸蛋饺、粉丝面条、大头菜金针菇等素菜。调配好了浓醇的牛肉鲜汤底,又预备了马梓筠尤其爱吃的豆瓣酱、豆腐乳、海鲜酱、老干妈等蘸料。同时也炒了几样马家人,尤其是马梓筠最爱吃的寓意也很吉利的家常小菜来丰富桌面,省的光吃火锅而让人感觉口味单一。这样大家既可围着热水翻滚、热气腾腾的耐高温的透明玻璃锅宝刷着吃,也能随时夹上一口自己爱吃的炒菜,各取所需,气氛热烈,相比起以前需要闷煮炖熬的大费周章她也能轻松很多。他们家来往的亲戚本就很少,大年初一所要招待的不过就是马梓筠姑妈家的几个表哥表姐,也不需要很多的菜肴。还有就是只会来稍作寒暄的他父亲的几位老同学和她母亲的个别交好的同事,多也是不需要留下吃饭的。唯一关系最为亲密的马梓筠的干姐姐姐夫家今年又是回乡过年,此外就再无旁人了,所以也不用在冰箱里存积太多的食材。

吃饭可以简单点,很多菜式也可以省略,放鞭炮祈福的仪式却仍是必不可少。这是整个古老国家多数地区沿袭了数千年的吃年夜饭前必循的通俗,既与神灵祈愿有涉,事关一家来年的福祉,是断断草率马虎不得的,更不可以省略忽视。既然年近而立的马梓筠在从事家务方面还是接不过手,只有辛苦他的父亲拖着条病腿堪当重任,继续勉为其难了。母亲费力地将鞭炮在门前的竹竿上卷挂好,父亲瘸着腿艰难地靠近挂鞭,打鸟似地瞄了半天,手颤抖着夹着烟头凑过去。尝试性地触碰了几次,挂鞭尾部才冒出一股青烟。父亲赶紧一瘸一拐地蹦跶进门里,母亲扶稳他,马梓筠也从背后搀住他的腰。一家人看着挂鞭在雨水中噼啪作响,缓慢地升腾起一阵白烟。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今年的挂鞭响声特别沉闷,响起时的间歇也偏长,半死不活地。好几次马梓筠心惊胆颤地甚至都认为这串挂鞭已经被淋灭了,父亲正踌躇着要不要走到近处去看一看时它突然又响了起来。好歹除了少数几个哑炮,整串挂鞭还算是有始有终地响完了。

“真像我坎坎坷坷、起起落落的人生啊。”

马梓筠呆望着眼前这串艰难完成使命的挂鞭,内心感叹到。三人进屋围桌而坐,难得的分享着一瓶红酒。玻璃锅宝中升腾起的热烘烘的雾气袅散在饭桌上,总算冲淡了这老屋内常年阴郁的陈年气息,也有效抵御住了屋外阴雨带来的潮气和寒气。母亲在浓白滚热的沸汤中先后有序地放置入各色食材,又根据各类食材的耐煮性估摸着在浓汤中或安静地深潜、或不老实地沉浮的各种食材的成熟度,再根据马父和马梓筠的口味喜好逐一提示他们什么食材好吃了。她的心思缜密,也极富贤妻良母的奉献精神,无论何时何地,总能将马家父子照顾得很好。两位老人简单询问了一番马梓筠的工作情况,马梓筠浮光掠影般地稍微介绍了下,他们就住口了。知子莫若父,他们清楚自己的儿子的天性淡然,在仕途上不会有大的念想。加之秉性又过于耿直,能做到不被人害已属十分不易。更别说去与人勾心斗角,在尔虞我诈的人事博弈中全身胜出了。所以还是清心寡欲,远离名利场为上。他们也知道儿子本性纯朴,做事踏实,自己上班“三分三”的责任田毋庸置疑也是会顾得牢的,这一点他们从来也没有担心过。他们重点想知道的还是马梓筠的个人感情问题,毕竟年后他也有26岁了。如果说前几年被狼狈不堪的事业所拖累,没有条件去择偶成家,那也是无可奈何。如今总算有了点出息,老人舐犊情深,盼孙心切,也属情理之中。“上次那个小商不是蛮好的啊,你这孩子,人家也没说不同意,也没嫌你远,怎么好好地就不联系了呢。”母亲还在为马梓筠错失商素颐这位女教师而惋惜。她的择媳观和马梓筠的择偶观存在巨大的难以协调的冲突,她是站在一个自认为婚姻还算成功的过来人的角度,本着为马梓筠将来家庭的生活质量、儿女教育等务实的诸方面考虑。首先看的是女方的职业,再是人品,工作稳定些的,像公务员、医生、教师、会计师啥的,都可以。而马梓筠首先看重的是感觉、其次还是感觉、最后还是感觉。感觉不到位的,职业再好,人再贤淑,他也没兴趣。你大可以鄙夷地嘲笑他是肤浅无知的下半身动物,但是这就是当时的他最为真实的择偶观的写照。如今还算体面风光的工作既然赋予了他这股可以自主挑选异性伴侣的能力,他被压制了这许多年的孱弱行动力一旦变强,他自然要好好地善加利用,而绝对不会轻易妥协让步的。

他支支吾吾地应付了母亲几句,又转移了话题,关切地询问起了父亲的腿疾的情况。他苦口婆心地叮嘱老人平时尽量少抽点烟,又有些埋怨母亲太纵容父亲了。她自己还是名护士,还是资深的主管护师,当然十分明白摄入过量的尼古丁对于自己丈夫健康的戕害,可她对于父亲日益增加的烟瘾却完全是束手无策。母亲也有些委屈,她这辈子生活最大的人生意义、生命中最大的希望、人生最大的乐趣所在,就是与身边的这两个男人朝夕相伴,看到他们开开心心、幸幸福福,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尤其是对于马梓筠这一个独子,那更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而她平生自感最大的失败之一就是无法劝诫自己的丈夫成功戒烟。甚至到了他人生最后几年,由于小中风之后行动能力的受限,更由于内心对于这种只能在老宅天井中过着囚笼式生活产生的烦闷感,他借烟消愁,烟瘾与日俱增。从一天两包激增到三包,她也只是眼睁睁看着而毫无干涉的能力。也许是她意识到一生简朴的丈夫的自我享乐实在太过寥寥,不忍心再剥夺他抽吸这种几元钱一包的廉价香烟的仅存不多的人生乐趣了。马梓筠一如既往地稍微吃了点就感到肚饱了,基本就是陪着父母聊天,这种团聚对于长年分别的他们一家也是难得。这次他可以在家里完整地休息四天,当然回去之后作为平衡和补偿他将连续上一个星期的主班,以便让那些大年三十还在执勤的同事们能做调整休息。分监区的排班就是这样,最讲究轻重缓急的平均主义,工作强度和负荷的平衡性分摊非常重要。没有谁比谁有这个多余的义务必须在节假日中要值班的,更没有谁是有这个多余的义务必须帮谁在关键时刻顶班的。你休息的时间总有其他人在忙,因此当其他人需要休息时你自然责无旁贷也要顶上去。大家心照不宣、心有默契,互相体恤,相互关照,分监区的小船才能稳行无虞。如果谁只想着自己的利益,总想在排班上占别人的便宜,褥集体的羊毛,无形中破坏了负荷力度的平均分摊原则,那么不仅会影响到小舟的平稳,那这个人在分监区里的日子也将是非常难熬的。聪明的排班领导总是能够做到惠而不费,以避免亏名损实。而马梓筠之所以平日里能够接受分监区领导的呼来喝去,对于排班从来都是安之若素,时不时也愿意接受其他同事的临时调班,所图的也就是以自己的服从和忍让换来春节期间大家对于自己班次些许的体谅和关照,这样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在异地的家里陪着父母过上一个囫囵的完整年。

父母还在餐桌上慢慢吃着,热烈地议论着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可能的明星演出阵容和期盼的节目。马梓筠心不在焉地踱到杂物间,看看正在充电的手机已经满格,连忙把它拔下来。这一时期的手机还处于诺基亚和摩托罗拉、爱立信的三雄争霸年代,手机还远没有进化升级为其后的多媒体智能化机器。它的主要功能十分的本原,只是拨打电话和发送文字信息,兼具一些简单的游戏和计时计算记录功能。功能虽简陋,外形式样相比十年之后千篇一律的触摸屏却要纷繁许多:有滑盖的、有翻盖的;有大如砖头可作为防身武器的、也有小巧玲珑可握入掌心的;有方棱方角的、有圆头圆脑的;有机身固型的、也有能折叠旋翻的。马梓筠常年使用的是一部银色的滑盖诺基亚,这部机型也是他当年在宁城时候心心相念而不可得的。拜工作所赐,他在宁城的落魄时光中累积下来的众多的人生缺憾如今有很多都逐一得到了补偿,可以预计的是日后还会有更多的缺憾将会得到补偿(当然也会有很多的遗憾将会成为终身遗憾,只有祈祷能在下辈子予以补偿了)。而他自认为最大的补偿就是遇到了杨欣儿这个尤物,可爱的她带给了他太多的身为男人的快乐。当然这个世界上肯定还存在着无数比杨欣儿还要性感可人的女妖精,但是笃信“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马梓筠却已经很是心满意足了。他感恩上苍在他失去陆芳菲之后很快就补偿给了他一个杨欣儿,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惦挂着杨欣儿。按照事先约定尽量不打杨欣儿的电话,只能通过信息联系。两个人高频次地密集快速地收发着短信。他知道杨欣儿这时候正在海南临海的酒店中跟着项目组的同事们一起在和合作伙伴谈判。据杨欣儿说三亚这里正是碧海蓝天、白云沙滩、海角天涯、鸟语椰香,忙中偷闲去海边转转确实无比惬意。唯一让她不习惯的就是身边东北三省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到哪里都能听到各种粗听起来大同小异,发音细节上却存在诸多差异的各地东北话。以出售东北饺子、小鸡炖蘑菇、地三鲜、锅包肉等各种白山黑水的经典美食为经营特色的东北小饭店也是充斥着当地的饮食市面,几乎与本地人的海鲜馆呈现持平鼎立之势。海滩上光着膀子、身上雕龙画凤的东北老爷们更是绝对的主角,使得不明就里的人误以为关外人全部统一搬迁到了海南。听着窗外檐角“哗哗”的雨水下落声,裹在笨厚的睡衣之中还觉得发冷的马梓筠内心好不羡慕。想到杨欣儿娇俏的身躯穿着比基尼在海水中翻滚时的情景,他甚至有些浮想联翩了。

和往年一样,对于春节联欢晚会完全无感的马梓筠早早地就钻进了被窝。他半坐在床上泛读着一本英美经典恐怖小说。打扫好餐桌的父母照例坐在沙发上喝着茶醒着酒,剥掰着干果,兴致盎然地欣赏着内容时常比恐怖小说还要惊悚的春晚节目。好不容易熬过十二点,举国欢庆的钟声一响,马梓筠父母就开始照例忙碌的和远方的亲戚开始通话,通话的主要对象是他在赣省弋江县的大姨妈和舅舅以及在浙省省城的叔叔。与马梓筠母亲这一支的绝大多数亲戚都集中在同一座城市,平时走动得也较为紧密不同,马梓筠父亲这一支却在地域上十分的分散,彼此间关系也更为疏离。他的一个久未联系的大姑早已去世,她的子女都居住在距离马梓筠较近的湖城,可是马梓筠却也从来没有与他们接上过头。他的一个叔叔读高中时就被省城的一所位于西子湖畔的涉外酒店挑去,早已在省城娶妻生子,落地生根。他视省城为家乡,潜意识里估计也是将自己视作了上门女婿,多年来与哥嫂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对于自己的家乡慈镇更是毫无感情可言,甚至已经很多年的清明都没来给自己父母上坟。离得近点,日常来往较多的就是居住在慈镇慈湖北面一个小村庄里的马梓筠的小姑和她的子女们。马梓筠从小对于这一家子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每次吃饭时坐得稠稠密密的一桌子人。他的姑妈姑父具有旺盛的生殖力,总共生育了三个男孩、三个女孩,他们各自又生育了数目不等的子女,可算是人丁兴旺。每次聚餐时各自以小家庭为单位落座,加上马梓筠一家,经常发生桌上挤不下,妇女只能轮流上桌的情形。他的姑妈收拾家务很不应手,家里的卫生总是整不清爽,烧菜却是一把好手,特别是海鲜的烹制极为拿手。他的姑父话语不多,对待子女却颇为大方。按照马梓筠父母的评说,很多时候就是普通家庭聚餐时购买的鱼蟹都是同类中规格上乘、价格昂贵,即便是马梓筠自己家也多舍不得买的顶尖货。他们的子女们胃口和酒量都很好,酒桌上的气氛也很是热烈。温热过的盛在带柄铝壶中的黄酒是永远的主角,在浑圆的酒桌上打着转地被分倒入个人面前的白色瓷海碗中。酒客偶尔意犹未尽时也会以一箱箱的啤酒结尾。马梓筠最喜欢吃得就是红膏饱满的呛蛤和鲜美润口的白斩鸡,她的母亲钟爱鱿鱼炒芹菜和雪菜橡皮鱼汤,他的父亲则沉迷于酒桌上被众多晚辈簇拥着用餐的热闹气氛,至于菜肴则是毫不挑剔。每次坐着三轮车去慈村和自己姐姐一家聚餐也成为他所能享受到的不多的人生乐趣。在这些熟悉的家族成员的身上和熟悉的街道村落里,他想必是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光景和那些早已逝去的活在悠远时光中的亲人们。

马梓筠的小姑妈自小命运多舛。由于家贫,四五岁时就被马梓筠的祖母送给别人家做童养媳。终其一生也没有上过一天班。成年后遇到新社会新风气,也没有如约嫁给养父母家那名比她年幼好几岁的“小丈夫”,而是毅然经人介绍嫁给了现在的丈夫。马梓筠的小姑父也是农家出身,虽一辈子只不过是供销社的普通职工,可怎么着也算是姑妈自由挑选的结婚对象。他们从很年轻起就开始繁衍抚养子女,所赚到手的每一分钱几乎都被子女啃光,好不辛苦累攒起的一点积蓄很快就被新添的子女所耗尽。偏偏他们的子女又没有一个成材的,不是农民、工厂女工,就是个体小商贩,最体面点的也不过是名在企业里上班的退伍军人。听母亲说起来姑妈家子女在教育上的集体失败,毋宁说是由于姑父姑妈的家庭教育的失败,还不如说更多的是因为酒后造人造成的后代智力的先天的孱弱。这又印证了高质量的土壤加上优秀的种子才容易哺育出参天大树的道理。绕了一圈,他母亲又回到了择偶千万要看重女子内在的老调调。马梓筠也只能是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从不正面回应母亲的这一论调。其实在马梓筠看来他的这些堂哥堂姐们人都不坏,无奈自身天性本就不出色,悟性不高,读书成绩普遍很差,毕业后根本没机会寻找到什么体面尊贵的工作。不会读书对于社会个体而言其实算不上是什么缺陷,只能说是不幸(缺乏天赋);很会读书对于社会个体而言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优点,只能说是侥幸(天赋使然)。读书的好坏实在是玄幻难测,更多关涉的绝不是教育学,而是遗传学。不会读书但是本性良善的堂哥堂姐们成年后“弱弱结合”,所寻找的配偶也多是和他们的身份和阶层类似的下层人士。这样人口众多的数量不仅没有形成优势,反而1+1<2,“负负也没得正”,形成了加倍的累赘,产生了双重的负担,制造了叠加的不幸。儿女们缺乏实力,有心无力,名曰近身照顾老辈,实为巧立名目的变相刮油。美其名尽共同生活尽赡养义务,实则是于无形中转嫁了抚养自己儿女辈的责任。他们每月交给二老的所谓生活费远远抵不上两位老人贴补到生活开支中的金额。当然这也不是他姑妈一家的孤例。我国多数中底层家庭的老人的晚年大抵如此。他们抚养完儿女再替他们抚养他们的儿女,他们替大的儿女抚养完儿女再接着替小的儿女抚养儿女。包括马梓筠在内,以他当前薄弱的生存能力而言,他和他的父母今后所要走过的轨迹不过也是要重复姑妈家的老路,很难能出其右。老人们身体健朗,行动无碍时家中多是门庭若市,酒桌上永远是人头攒拥、人来人往,他们那点微薄的养老钱也随着得不补失,成为了落花流水;一旦健康不佳,身染重疾时则是人憎鬼厌,门可罗雀,不仅被当做沉重负担在儿女间来回踢皮球,甚至不幸遭受遗弃被一脚踢出门者也是大有人在。

想到小姑父马梓筠也不由有些唏嘘,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像他现在手上拿着的这本恐怖小说中的某些离奇情节一样,他小姑父的离世也是很有些诡异色彩的。他小姑父去世的前几天,马梓筠跟着父母去探望他和姑妈,老远就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水泥院子中,屋内照例是满满一屋子的食客。马梓筠父亲进门前还特意和老人打了个招呼:“阿哥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唉。”老人幽幽叹道:“这屋子里整天都挤满了人,里面哪有我坐的位置啊?”这话让马梓筠一家现在想来都觉得甚是不详,仿佛预兆着老人预感到自己正要失去在这个家中为人的资格。更让人感觉诡谲的还是老人去世的当天下午,那时候马梓筠家还在租来的破旧平房里,正是将要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当天正好值夜班,马梓筠和父亲正在摆放着碗筷时,突然门口响起了一阵自行车铃声,他们抬眼一看正是小姑父在停摆着那辆老式破旧的自行车。马梓筠家搬回慈镇之后,小姑父从来也没有来过一次。这倒不是他嫌弃躲避马家,而是因为他是个很不愿意麻烦他人的老实人,他要上门,马梓筠父母多多少少总要特意去准备准备。他快退休了,如今每天都上夜班。在上班前还特意弯到马家,这还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他停好车,马梓筠父亲赶紧上前打着招呼:“阿哥,饭吃了没有?一起吃。”“嗯。”他点点头,也没有拒绝。马梓筠还记得那晚的菜是红烧青占鱼、辣椒炒肉、油焖笋、炒青菜和西红柿蛋汤。父亲本来还想给马梓筠钱,让他去街上买些卤菜的,被老人拽住制止,说这样就挺好,再加菜他就走了。父亲深知这个姐夫的脾气,他让马梓筠帮忙把饭桌移到天井内,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白酒,两个人就着这几样菜边饮边聊起来。马梓筠那几年混得实在落魄,不想见人,三下五除二扒拉好饭,和姑父打了个招呼就缩进屋内看自己支持得那几年同样无比落魄的国际米兰的比赛了。父亲和姑父直聊到月上柳梢,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再吃了一碗饭,喝了口茶,姑父才缓缓站起来,和马梓筠父子告别,慢慢骑着自行车走了。他是经常在家里喝得有些上头,再醺醺地骑着自行车去单位值班的,都多少年了,从来连摔跤都不曾摔过。谁知道当晚上班时没有出事,凌晨下班的时候,按理酒早也该醒了,却偏偏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疾驰的大货给撞了。如今回首,是什么促使他突然心血来潮地来马梓筠家用晚饭,似乎就是突然萌发的第六感促使他在辞世之前和自己在意的人做最后的告别,也成为永不能解开的一大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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