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阶梯.下》(36) - 阶梯 - 冯峻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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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阶梯.下》(36)

从马梓筠三十年前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由此上溯到更为古远的南宋时期,毗邻而挨的浙赣两省就走上了完全迥异的发展轨道。浙省虽然全境多山,交通地理的便利甚至一度还比不上境内拥有南北东西向无数条河流与大大小小丘陵盆地平原的赣省。可是它却拥有几项赣省所不具有的特别的优势。一则它的周边环境要远胜于赣省,东北部紧邻着我们这个古老国度步入宋朝后经济最为发达的赋税重地南直隶,也就是环绕太湖东南岸至东北两岸的今天的苏锡常一带,再向北不远又是南方汉人政权素来倚重的行政文化中心金陵城。晚明开始星火燎原蓬勃兴起的被部分学者称为“资本主义经济萌芽”的丝绸加工业也波及到了浙省,尤其对于今天被称为“上八府”的杭嘉湖一带的兴起影响至深。近代上城的快速崛起对于浙北浙东一带的辐射影响就更加明显了。二来辖内地形虽然多山但是却绝不封闭。尤其是它拥有全国诸沿海省份中最长的海岸线和无数优良的大小港口,海上贸易的繁荣也使得它很早就领先其它内陆省份熏染到了东渐的西风,导致治下的民众民智练达民心开化而绝不死板守成。三来除了东海的台风部分河湖的夏涝以外浙省素来算是自然灾害较少的太平地区。明朝中晚期来自东面的倭寇对于台州宁波一带是造成了一定的危害,但是近代对于我国地方发展阻滞最大的数场战争:太平天国运动、抗日战争以及自民国伊始就连绵不绝的汉人内战对于浙省的破坏性影响都是短促的或是只局限于零星地区的。赣省则截然不同,北面的鄂省和西面的湘省虽都是数千年来我国的产稻重地,可却也是战火难消的兵家必争之地。很多场战争虽然攻伐双方最终的主要争夺目标并不是赣省的某地某城,可是作为主攻目标的门户和必经地有时候厮杀征伐的反而要更为惨烈。就好比太平天国战争中双方为了争夺扼住从武昌至安庆的长江水运在鄱阳湖一带进行的反复水战,又如二战中名为武汉会战的大多数最为惨烈的战斗其实都是发生在作为九省通衢之地东南要塞的赣省庐山上高一带。至于国民革命军北伐期间伤亡数万精锐的南昌攻城战,其后与苏维埃红军在几乎整个赣省全境进行的数次大规模的残酷围剿与反围剿,对于这一地的城市建设和社会发展的进程都带来了致命的影响。其境南边东边毗邻的又都是连绵千里的粤北和浙西的崇山峻岭,也都是这两个省份素来最为贫穷的地区。而且赣地民风素来保守粗犷,不仅民众常被外省人轻蔑地称呼为“江西老表”。当地士绅尤其喜好串合自成一党,勾连官府欺压百姓,民间贫富差距至为悬殊。宗族的势力也是特别活跃,尤为喜欢排挤打压外乡外姓人。  马梓筠开着车带着夏妮旎和两位母亲奔往已经阔别了近十年的赣省时,他的心情算得上是极为畅快的。不错,这次行程确实也有着遗憾,就是由于业务的繁碌夏父实在是难以成行。好在经过马母和夏妮旎的游说原本想在家照顾老伴的夏母总算是可以同行了。马梓筠心头偶尔闪过的一丝隐忧还是邓澜澄对于自己势头不减的骚扰。这几天她不仅还是隔三岔五地会给马梓筠发来各类或俗或雅的信息,还可怜兮兮地向他诉苦到自己那晚事后不仅独自买醉喝多了感冒了,现在还被两个小男生竞赛般地追求简直都要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了。马梓筠本来想直接将她这个手机号码拉黑的,后来想想还是要给她保留一个宣泄的渠道。一旦做得太绝,毕竟夏妮旎还会在那个学校里教学。她们两总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万一她彻底联系不上自己急眼了随便乱说些什么呢?倒不如就维持现状,自己至少还能知道她发生了些什么正在想着什么以作应变。只要自己坚守住阵地不妄作妄想就可以了。首要的就是不能被邓澜澄拿捏住自己的任何把柄,所以无论邓澜澄如何哀哀怨怨,他碍于夏妮旎的情面最多也就是十分简洁地回上一句绝不会产生任何理解上的歧义的“去医院看看吧”或是“请保重”。处理与邓澜澄的关系他得规规矩矩,处理手中的方向盘他更得规规矩矩的。好在并非节假日,高速上跨省的车流量也并不算大。有好几次马梓筠驾驶的小轿车在与身边平行的东西向贯穿浙赣两省的铁路线并驾齐驱时,他都会隐约地回想起自己儿时跟随着父母乘坐火车一路向东前往慈镇老家再一路向西返回地质队的情景。那时候乘坐的那种绿皮火车现在已经越来越少见了,很多那时候的人和事、观念和习惯、风俗和美德也都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了。不过岁月虽然带走了马梓筠曾经同行的人生伴侣,比如他的父亲,他认识夏妮旎之前的那几位女友,可是也带给了他崭新的同行的人生伴侣,夏家人、四季监狱的新同事、通过写作结交的系统同仁,当然,也还有那个至今难以定位的邓澜澄。只有一个人是打他一出生就一直陪伴着他在这个人世上行走的,就是他的母亲,风风雨雨三十年了。当然,终有一天他们两也是会分道扬镳的。

他们是清早七点离开宁城驶入高速的。由于有着长达九天的宽裕假期,所以时间一点也不急促。马梓筠只需平稳地安全至上地开着车,每开个两百公里就到服务区里休息一下。细心的夏妮旎准备了几大包迎合车上每个人口味的零食小吃饮料茶水,又颇为贴心地预备好了下载有经典怀旧粤语歌曲、经典越剧唱段、经典相声小品的迎合车上所有人口味以便能路上消遣的厚厚一叠碟片。考虑周全的她和两位老人商量后还不厌其烦地提前预备好了毛巾餐巾纸风油精云南白药等出门必备的用品,此外后备箱里还大包小包地塞满了带给亲朋好友的腌晒海货干品。马母欣慰中带着些许悲意地坐在后排、正前方正在开车是自己事业还算过得去的儿子,斜前方是自己贤惠懂事的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媳妇,旁边相伴的又是同样明白事理的和蔼明理的亲家母。知足了,知足了,即便由于第三代的暂时缺位和亲家公的无法同行,最重要的是马父的离世而让这次旅程并不能说是十全十美。可是自己也绝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能这样体体面面地人员还算齐整地返乡已经是很遂自己心意的了。马梓筠本身就是很有冷幽默气质的人,尤其身边的人越密集时他的这一特质有时候发挥得反而更加明显。加上他肚子里积累的天南地北的知识杂且多,说话的口齿又清晰,其实是位讲故事的高手,随便抖出几个包袱也都是颇能引人入胜的。身旁的夏妮旎虽然知识面不如马梓筠广博,可也是心思活络,伶牙俐齿。车厢内有了他们两个人一唱一和,气氛自然不会是单调的。两位老人中马母婚后受着兴趣广泛的马父饭桌上电视前谈天说地的影响,见闻相对多数同龄人都要广达些。特别是每当轿车经过一座县级市以上的城市时她就能大致就该地区的主要特产佚事和该地区人的主要性格特点以及地质队中有无来自该城市的人以及有的话这家人的大致情况说出个自卯寅丑。夏母这辈子基本上都只是呆在宁城这个三江六岸的框界之内,可也绝对不是目不识丁的无知女人。只是她的性格特别谦让随和,在哪里也多是喜欢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笑着听别人交谈。人家都说尽了无话可说了或是征求她的意见了她才会适可而止地说上几句。她很清楚这次其实是她们母女二人陪着马梓筠母子二人重返故地,出发前夏母就暗中嘱咐过自己女儿尤其要注意言行举止。对于赣省的民间礼节既多不熟悉,凡事都要多问问自己的婆婆和丈夫。尤其在接茬唠嗑时特别要少说多听,不可抢话斗嘴,失却了礼数。性格有时候有些大大咧咧的夏妮旎听母亲这么说不由得一吐舌头,玩笑到这怎么听着像是去龙潭虎穴啊。一旁的夏父不由得笑着要自己的宝贝女儿务必记住母亲刚才的叮嘱了。这次是以马家媳妇的身份陪婆婆丈夫回赣省故园省亲,虽然严格讲他们两已不是新婚夫妻,可因为结婚时由于距离太远并没有邀请马母这支的任何人参加婚宴留下了缺憾,其实这次回去人家都还是会将你当做新嫁娘看待的。说得上公开课都从没有半点怯场的夏妮旎再次吐出舌头,拍着自己的胸连呼“吓死臣妾的小心脏了。”“你呀,就是没个正经样子。”夏母慈爱地瞅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摇摇头。“什么都好,怎么就是迟迟不能怀孕呢,哎。”她想到这层隐忧,不由得在心底叹息到。

出发前的前三天马母就已经和弋江县的娘家亲戚们联络得不亦乐乎了。马梓筠却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一则经过宁城那几年的折腾,他基本上都已经断绝了和地质队发小、高中大学同学的所有联系,一下子也想不到该和什么人招呼。二则他们母子两还没有想好以怎么样一种方式重返地质队。因为如今的“地质队”准确而言其实是要被切分为两块区域的。一块区域就是马梓筠一家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现今却已经被荒弃了的他们曾经无比熟悉和怀念的老区;一块区域则是马梓筠一家并不熟悉的也没有半点感情的在他们一家搬回浙省之后几年内才重新在鹰城近郊择址兴建的新区。这也意味着马家母子可以有以下两种回归的方式:一是单纯的重走故地而不重逢故人,这样的行程就会简单许多,少掉了很多走门串户的繁文缛节,但是却有些无情;二是既重走故地也重逢故人,这样的行程就会繁复许多。毕竟马家调走前在地质队中的左邻右舍,亲朋故交可远远不止三两户。如果是马父仍在,不用说他们必然也只会选择第二种更为散发着人性光辉的敞亮方式的。可是如今马父刚刚年逾花甲就不在了,过早地丧偶虽然绝对谈不上是什么德行上的亏损,可是在素来要面子也有些争强好胜的马母心底却也绝对不是可以任凭随便什么外人都能拿着此事来同情自己的。可能马母近几年也辗转听说了很多地质队老友陆续离世的噩耗,她感同身受,也有些惧怕回到那群离开了很多年的曾经无比熟悉的陌生人之中又再次获知了谁谁谁又故去了谁谁谁又病倒了的会激发起自己无比伤感的情绪。倒是她一再提醒马梓筠应该是要去拜访一下铁路高中时的班主任骆老师的。当年要是没有他的宽容和争取,因为逃学被开除了高中学籍的马梓筠焉会有今天。听到了铁路高中马梓筠没有吭声,心中倒是起了个念头就是一定要带着夏妮旎走过那座自己当年差点一跃而下的铁路桥还有就是到桥对面家属区边上那片承载了自己无数青春期静坐冥想时光的荒地上好好走走。这个愿景可是他当日就在心底发好了的。自己倘若能长大成人,能如普通人那般娶妻,就一定会将自己尘封于心底的诸多陈年往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她,也一定会亲自牵着她的手共同一步步重走当年他曾经于无比困惑的青春期画地为牢圈禁自己的那些孤独旅途。

马梓筠的轿车依旧开着很沉稳,尤其今天的车上还同时乘坐着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他最为亲近的人,他就更加不能不万分小心了。车厢内回响着咿咿呀呀的越剧经典唱段《宝玉哭灵》婉转悱恻的旋律。浙省四十岁以上的女子中估摸着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不是擅长唱越剧就是喜欢听越剧。在宁城当地还有一种流行的地方戏叫甬剧,不过似乎还是越剧的受众面要更为广泛,它的唱腔曲目也更加深入人心。午饭时间已经到了,他们的车距离省界也是越来越近。虽然车上有着面包蛋糕以及各种可以果腹的零食小吃,但是踏踏实实地享用一顿米饭加炒菜的南方汉人经典主餐还是很有必要的。再说了三四个小时开下来马梓筠也颇有些疲劳了。他们本身也不赶时间。到达目的地固然重要,欣赏下沿途的风景也很重要。经过商量他们决定在开出浙省前的最后一个服务区休息吃饭。浙赣交接的这片山区自古地势险要,民风强悍,民生却很凋敝。当年出生于弋江县的那个红军领袖率众在靠近赣省的那一端大力开展“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开辟苏维埃根据地,而出生于靠近浙省的江山一地的众多国民党军统特工首领们则又在三民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旗帜下先后在国统区和敌占区掀起了争锋相对的血雨腥风。由于比邻如唇舌之近,赣东北和浙西的许多民风民俗都是非常相近的。比如这两地都喜欢吃各式各样的“粿”,其中一种是可与马梓筠老几慈镇的年糕驰名的大禾米粿(也即年糕)。可将肉丝、豆芽、冬笋丝、青菜炒至半熟,再倒入切成片状的年糕,炒至年糕变软,再加少许水稍煮即可。也可以将年糕片用水煮软,捞出蘸糖即可。还可将年糕放在炭火上烧烤,焦香扑鼻亦可,煮稀饭时放入年糕块,既好吃又耐饥。此外还有被称为灯盏粿的碗浆粿、被称为立夏粿的圆粿、可以被称为江南版“韭菜盒子”的油炸粿、还有以米粉艾青为皮,馅儿则多为时鲜的笋、腌菜、猪肉、豆腐的清明粿和以糯米芝麻为原材料的麻籽粿以及以荞麦粉、萝卜丝、肉丝和豆芽为料的荞麦粿。马梓筠挂着“浙b”的轿车拐进浙省向西出省前的最后一个服务站,长时间开车乘车几个人都有些腿脚发麻。他们约定了先去卫生间放松,再在餐厅的入口处汇合。马梓筠转动着有些发僵的脖颈,重新打开了已经被他关机了的手机。重新启动的手机传出了“滴滴”的提示音,标明在他关机的这段时间又接受到了新的信息。他左手掏出家伙事畅快淋漓地方便着,右手单手点开了短信。随着积压了许久的尿液的释放排出,带给他紧绷的脊背和腰间一阵舒心之至的欢畅。可是很快地他又轻松不起来了,因为展现在他眼前的发自邓澜澄的图片短信的内容让他惊惧。看着应该是邓澜澄使用手机拍摄而下的,好像是在一间封闭的房间内,时间不明,只见得到室内开着灯,却看不到窗户。邓澜澄好像是正躺在床上,床角边正站立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穿着橘黄色运动背心的青年男子。他五官英俊,人中和下巴部位长着淡淡的胡须。生的背阔胸宽的,一看就是常年运动的健将。两臂上肌肉虬结,两大块胸肌和一排腹肌顶的背心鼓隆。正神色暧昧嘴角坏笑地盯着床上的拍照者,两个手插在腰间好像正准备做出往下褪去运动长裤的动作。第二段信息确是一段很含糊的很短促的语音,点开就是邓澜澄发出的“呜呜,不要这样,快救我”的声音。马梓筠看得膀胱再度一紧,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倒不是真心为邓澜澄感到担忧,因为此时的邓澜澄对于他而言基本也就是形同陌路人。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句难听点的话她的死活自己都不会是太在意的。让他不舒服的还是因为他思忖不明白条件平平的自己何以能对邓澜澄产生这么强烈的吸引力,以至于她如此不合常理地追逐纠缠着自己。他并不相信朗朗乾坤法治社会中哪个青年学生敢于公开对邓澜澄使出蛮力强上的。这一定是她自导自演的什么苦肉计情色剧,目的和动机不明,但是多半是和刺激自己以引起自己对于她的关注,甚至吃她的醋有关。他抿嘴一笑,感叹到自己何德何能有这个荣幸让一位女硕士如此心心念念并不惜完全放下身段乃至糟践自我以求亲近。他系好拉链,想了想还是回了几个字。“我不是你的上帝,我也救不了你,自救或报警。”然后又决然地关闭了手机。

在弋江县的三天是异常忙碌而充实的,他们连轴转地拜访马母的三位兄姐以及他们的下一代人总共七八户人家,又抽空去了县城附近的著名景区龟峰游玩了一天。举止端庄得体的夏妮旎以及淳良和气的夏母给马母的这些近亲们留下了极好的印象,都在背后竖着大拇指赞扬马母和马梓筠的有福。他们开心地接受了马家从宁城带来的海鲜礼品,也倾囊而出地轮番在家里和酒店中宴请马母一行。弋江县特产的豆豉清蒸鸡、国道鱼、醋鸡、扣肉、粉蒸肉、爆炒田螺、小炒田鸡等地方菜肴如同主人们的热情一样都给不喜食辣的夏家母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浅尝即止的夏母尚且可以吃些不辣的素菜应付,又贪嘴又怕辣的夏妮旎就是洋相百出了。宴席上总是看到小丫头一面极力克制自己,却又忍受不住美味的诱惑,可夹着吃了两口就赶紧问马梓筠讨要饮料冲淡掉嘴中的辣意的让人啼笑皆非的场面。虽然每场宴请的主人自己掌勺时或是订菜前都会提醒自己或提醒老板务必要少放点辣,可是对于什么样的量才叫“一点辣”,很显然每个地方的人还是存在着理解上的巨大差异的。而且赣省的菜肴之辣还不像川渝两地的多用花椒泡椒调味,都是简单明了的纯粹依靠新鲜青红椒本身蕴含的天然生猛辣劲调味,对于不擅食辣的人而言却是也是更为艰巨的考验。所以只过了一天,就连贪嘴的夏妮旎面对着各类陌生的瞧着极鲜美的凉热菜也只好步步为营了。每次都要马梓筠先替她探探路,再小心翼翼地夹上一小口,感觉辣度合适再多吃上两口。她第一天不知道赣菜的深浅,忍不住多吃了两口,当晚肚中就“咕唧咕唧”地响了半夜。夏母更是多以蔬菜和鲜汤为主了。请客的主人们本想给她们点些昂贵的海鲜。可是酒店的老板一听说她们是从宁城来的,索性主动建议不要点了。毕竟这里是内陆嘛,海鲜食材肯定是不如宁城本地的新鲜的,来弋江县嘛还是要多吃吃正宗的赣东北特色佳肴嘛。东道主一听他明言了,便也心下明白这店中远程运来的海鲜虽然价格贵得离谱,却也并不是新鲜的,一大半倒只是贵在了所消耗的运费和冷冻费上面的了,懂行人一吃便会露了馅。马母心疼亲家母和儿媳妇,便极力将挑选出的不带有半分辣料且口味比较素淡的清炖甲鱼、野生鳜鱼汤、清炒百合芦荟等放置在她们的面前。夏妮旎原本就嘴甜,颇具亲和力,记性又好,一大圆桌人只要马母介绍过一次基本都能记住各人的家族辈分和长幼排序,因此很快地就和马梓筠那几位表姐打成了一片。各家未成年的孩子很多,两天下来马母原来准备的二十多个红包也很快都发光了,便又填补了些。此行还有一个重要安排就是去祭扫马梓筠外祖父母和另外两位去世的长者的墓地。提起马父就流泪的马母本来在兄姐的劝慰开导下情绪已经逐渐平复了下来,但是在离别了近十年都没有祭拜的自己父母的墓前想到当日还是有马父相陪着一起立于墓前而如今墓边的野花照常落着而却只剩斯人独立于此,心头禁不住又是一阵悲楚。操着武城话声声唤着“爹,嗯妈,丫头来看你们了”痛哭失声,惹得旁边的夏家母女和几位陪同的女眷也都是一边安慰一边落泪。看着落葬时还在实行土葬政策的外祖父母那长满蒿草的土坟和周边零零散散环绕的陌生人的坟冢,马梓筠的心底不由得泛起一阵阵的伤感。当年外祖父的葬礼他是全程参与的:磕头、哭灵、出殡、宴席,和前不久他亲身经历的自己父亲的丧葬过程类似,只是少了一个火化的环节。那时候的他对于“死亡”一词还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解,只是觉得耳目中所及的一切让自己出自本能地感觉到压抑、可怕和难受。今天这个秋天的温和的午后,他站在草尖被轻风吹拂着发出轻轻的“悉悉索索”声的坟前,淡淡的阳光照在他的面庞上,宛如年幼时慈祥的外祖父母关爱地端详着他的目光。他不再觉得阴森可怖,只觉得人生的索然无味和悲戚无常。眼前自己身畔的这群人终究能够和自己在这世上同行多久呢?自己不敢细想,想多了就又绕回到了十五年前在那些荒地上踟蹰时青涩酸楚的心理状态。不,如今一头扎进婚后俗世生活的自己多愁善感的光景虽然显见得少多了,可是新的患得患失的感觉却经常会涌上心头缠绕不去。工作和生活逐渐磨平了他身上的很多芒刺,给他带来了很多幸福和快乐但是也给他带来了重重的顾虑和包袱。他不再持有那么多出人意表的奇思妙想,激进好斗的情绪也更多地被一种温和中庸的处世态度所替代,敢说敢做的劲头也明显消退了。他不好说这是一种人生的进步还是退步。他本身就是没有精确规划的那种人,活着总体而言就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浪,走一步看一步。在他或认真或随意、或有意或无心地迈出每一步的档口他也没有如同少数智者那般的预见能力能够即时就判断出这一步的高明还是拙劣,往往都只有在实际的后果产生之后的不同时间段内他才能感悟得到。

第二天为了舒缓马母去墓地祭扫后的心情,马梓筠的某位表姐夫包了一辆小型的商务车带着远方的客人们一起去弋江县南边的景区龟峰游玩。作为赣东三座名山中位置居中但是名气最小的一座,龟峰的天然景致其实是丝毫也不逊色于龙虎山和三清山的。只不过前两座山或有道教开宗和崖壁悬棺的加持,或在宣传开发上也更为成功,所以相比之下被徐霞客誉为“盖龟峰峦嶂之奇,雁荡所无”的龟峰就显得有些默默无闻了。但是无论是站在地质专家的角度还是站在旅行达人的角度看,该片山峦作为雨水侵蚀型老年期丹霞峰林地貌的典型性和可观赏性都是不亚于西边的同样属于丹霞地质结构的“丹成而龙虎现”的龙虎山和东边被誉为“西太平洋边缘最美丽的花岗岩”的三清山的。马梓筠幼年时在地质队小学组织的春游中是来玩过几次的,最深的印象就是主景区的入口特别与众不同,是一个经过人工拓宽的内里异常宽大凉爽的巨型天然洞穴。还有就是景区里随处可见的造型奇特的石峰石柱、方山石寨、石墙石梁以及崖壁上遍布的蜂窝状洞穴和扁平状洞穴。夏母的陈年膝关节炎有些厉害的,爬山并不方便,坐画舫游览完山脚的圭峰湖之后就和马母以及另外两名年长些的马家亲眷一起在湖边茶社中品茶打牌。马梓筠小夫妻则在几位表姐外甥的陪同下顺着登山石阶攀爬而上。经过了将军楼,穿过了一线天,刚刚登到了半山腰,马梓筠的体力又跟不上了。他的恐高症也开始发作,便自己挑了处清风徐来也可以凭栏远眺的平岩坐下,让游兴正酣的夏妮旎她们自管自冲击主峰。马梓筠的身边五六米外就是一处幽深险峻的嶂谷,一对热恋小情侣中的男青年正站在栏杆边将手掌比作喇叭状放声高喊,山谷中隐隐传来连续不断的回声

“苏国强永远爱赵霞,爱赵霞,赵霞,霞,霞……”

旁边既开心又有些害羞的女青年向着正注视他们的马梓筠瞥了一眼,亲昵地在自己男友的腰上捏了一下,意思是有外人在不要喊这么肉麻的话。小青年回头望了马梓筠一眼,却不管不顾地继续高喊,搞得山谷中回声一片,惊起了一群群飞鸟。女青年的脸上羞红,心里却都要醉了。马梓筠看着他们充满活力的背影和这身边秀丽的山景,想起了几年前和司徒小满一起在黄山上的情景。尤其是自己畏怯不敢近观飞来峰时司徒小满坚定地朝着自己伸出手时说出的那句“不要怕,有我”。瞬间他的心室一阵刺痛,泪水忽地溢满了他的眼眶。他和司徒小满的爱情无疾而终,不都是他自己主动选择的结果吗?他当时在畏惧什么呢又在介意什么呢?如果他坚持兑现他对于小满的爱情的盟誓,大不了就是获得一段被世人视为另类也注定难以得到父母理解和祝福的婚姻,但是他却能完整地拥有司徒小满这个人和专属于她的爱。但是无论他设想得有多好,保证得有多好,临门一脚时他却退缩了,逃避了,又一次像个极不光彩的出征前信誓旦旦还未正式与敌方交手就望风而逃的无能的软蛋。他这样的人是应该被诅咒被鄙视该下第九层地狱的,他的虚伪的淫邪的精神的肉体的本质不仅配不上高雅脱俗的司徒小满,也同样配不上明丽善良的夏妮旎。他就该毅然决然地从这山崖边一头跳下去,这样这世间就少了一名罪孽深重的负心汉,只是可惜了这段清丽的山谷丛林却终要被一个罪人肮脏的血肉给玷污了。

他正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百般煎熬而难以自拔,袋中的手机却又早不来晚不来地响起了信息提示声。他狂躁地掏出手机点开信息菜单,发现又是那个无聊女人发来的。

“好心狠的男人,眼看得自己的女人即将被歹人强暴却熟视无睹。难道下一次夏妮旎要是也落入这个悲惨的境地中时你也能做到同样的心静如水吗?”

本来就正在进行强烈自谴的马梓筠彻底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了,他急切地发还了一条冗长的信息。

“邓澜澄小姐,请允许我最后一次使用这样尊敬的称谓称呼你,虽然你的所作所为压根都是不值得他人尊重你的。首先我不是你的男人,从头到尾都不是,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其次你有没有被人强奸我一点也不关心,从前不关心,现在不关心,将来也不会关心。你是成年人了,有充分的能力进行自我保护。我们国家对于每一名公民也有非常健全的保护措施。你若真受到了侵犯,大可去向强大的公安机关报案而不是向我这么一位小公民求助。还有,希望你收回你的第三句话,否则我将把它视为对于我的妻子的一种严重的威胁。假若你企图对于我的妻子采取任何不正当的报复手段,我们必然会依法采取自保措施的,到时候的后果升级了恐怕就不是你所能承受得了的。望你自重自爱好自为之,早日寻找到自己的真爱。”

马梓筠一气呵成,颤抖着手将信息发出。他以为自己这条软硬兼施,有理有据的信息肯定是会让邓澜澄震怒羞愧知难而退的。她要么再不会来骚扰自己了,要么会酝酿好半天才想到找个合适的台阶下,却未曾邓澜澄几乎也是秒回。

“我的主人,我的大才子,你可的确是有真材实料,才思泉涌啊。你越这样我就越加迷恋你了,看着你发回来的这些字我都有反应了。你就是属于我的,你也只能是属于我的。相信我,夏妮旎那个无胸无脑的小丫头根本就配不上你,我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黄金搭档,那名唯一的特别的她。”

马梓筠心头一沉,知道这次遇到了最为难缠的对手。他明白与邓澜澄的问题很难能一蹴而就地予以解决了,依照自己的处置能力必然会陷入一场漫长的持久战,而且最后的战况多半还会异常惨烈。这个女人双商超高,脸皮超厚,心理素质超强,胆量超大。她可谓是口香糖中的口香糖,橡皮胶中的橡皮胶,男人一旦被她们黏上不被她们拔掉几层皮是很难甩脱她们的。到最后要么是只有借助于死神,要么只有借助于比她还要恶的恶人才能解决掉这一万分棘手的难题。马梓筠的脑中纷乱如麻。

“莫非她就是自己的终极宿命?”

嶂谷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奇特的鸟鸣声,几只形状奇异的拖着异常漂亮的天蓝色柔滑长绶带的马梓筠之前从未见过的山鸟猛地从山谷对面崖壁上成丛的栀子树中飞出。它们飘逸地回旋着,在马梓筠的镜片上落下了靓丽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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