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黑洞传说

当三十岁的苏皓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终于在他（她）的黑色斗篷之间掀开了一条细缝，从那条细缝里缓缓溢出的，却是更加浓厚的黑色——它们从容地聚在一起，形成一个黑色的球体，边缘处的白色光圈若隐若现。苏皓知道，这就是斗篷人口中的“人造黑洞”了，但此时的苏皓无法挪动步子，更多的是因为一种超越常识的宿命感在这颗小巧精致的“黑洞”出现的时刻侵袭了他的回忆。

苏皓出生在猪猡国。猪猡这个名字来自于在这个国家最为常见的植物“猪猡儿”，它们的样子很普通，裸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是纤细而修长的绿色叶片，单纯依靠观察是没办法区分猪笼儿和其他杂草的。但就是这看似脆弱的部分，却拥有超过海带叶片的坚韧程度，即使在天高气爽的日子，将猪猡儿的叶子举过头顶，充足的光线穿过，清晰地勾勒出叶片里细小纤弱的脉络结构。当然，还有猪猡儿健壮发达且极具亲和力的根部，紧紧地抓住这个海岛国家略带咸味的土壤。很多年前，初来乍到的人们还分不清在这个岛上，是生长着无数株猪猡儿，还是只有一株，因为它们的根都连结在一起。想象力丰富的工匠运用最原始的魔法，将坚韧却轻盈的猪猡儿制造成各种物品，它们却令在外漂泊的旅行商人尝尽苦头，因为只要脱离了猪猡国这片土地，猪猡儿就会悄悄地瓦解。当它们第一次在货船船舱里秘密地消失，旅商们还以为是遭遇了传说中盗人物品的海妖鲛人。直到很多年以后，大概在战争开始的前一百年，一种吉卜赛人发明的护身符制作工艺，才第一次赋予猪猡儿几可忽略的贸易价值。

上初中的时候，战争正式爆发，但战火终究没有燃到这个在地图上略显孤独的海岛，苏皓每天半小时的电视时间从动画片儿变成了有关战争的专题新闻，这是他怨恨战争的源头。钢铁国的人不懂魔法，但对大地的狂热信仰让他们相信魔法的根源就在脚底，而国内持魔法源于人体这一观点的异教徒所进行的针对外国人的人体实验，更是触犯了众怒。最终，藐视人权的钢铁政府向整片欧米尼珀罗大陆宣战，如此狂妄的做法不仅是因为他们对大地的信仰，更是因为他们对这片大地所蕴藏的无穷无尽的金属资源的自信。

但是这一切苏皓都不太关心。电视时间被剥夺让他失去了对动画片的依赖，现在他只关心一件事了——准确来说，是一个人，一个女孩儿。他的同班同学夏旭妍，是海风小镇上最出名的民营企业家夏彪的女儿。夏彪是木匠出身，他们家族的魔法是“压力”，通过释放一定的压力在大小和形状受控制的面上，可以做出很像样的木制品。但夏彪的魔法发生了一点变异，他可以施加的压力相比同族的人来说非常之大；相反的，他对于压力的控制却不够精准。夏彪天性好动，又喜欢游山玩水，终于没能子承父业成为一个合格的木匠，但是从小的耳濡目染倒是让他积累了不少关于木材的知识，再加上他的变异魔法用来伐木竟事半功倍，这些都为他后来成立威海风木材公司打下了基础。

夏家很富裕，这对海风镇上的人来说是一个共识，但苏皓在成年以前也不关心钱。他记不得是在哪一个能称得上特殊的时刻，脑子里对夏旭妍产生了一种游走在纯洁和不洁之间的莫名情愫。甚至不是因为她漂亮，虽然她的确称得上漂亮。这些脱离了苦闷生活的想法，只是因为夏旭妍和苏皓一样，都没能继承上一代人的魔法。这种人在猪猡国被称为“黑洞”，而在猪猡国之外，他们更多地被称作“魔法吞噬者”。在这个几乎与世无争的小镇上，对“黑洞”抱有偏见的人仍不在少数，就算是没有敌意，他们也会本能地把“黑洞”看作是天生的残缺者。

可苏皓的苦闷并不是因为他人的偏见。在历史悠久的海风中学，淳朴又含蓄的海风子女将自己的偏见都隐藏得还算不错；苏皓个性随和，经常是笑脸迎人，和同学们相处得也没有到糟糕的地步。他苦闷的来源更多的是因为青春期的来临加重了他藏在笑脸之下的自卑和孤独感。苏皓的爸妈都是“转移”魔法的拥有者，苏爸爸在火车站工作，是一名列车员，曾经还因为救了一个掉落在铁轨上的小孩儿获得过荣誉勋章。那时火车已经近在眼前，苏爸爸急中生智，抓取了蒸汽机里溢出来的一点能量转移到铁轨上，将那个小孩儿弹开了。苏爸爸粗枝大叶，闲暇时间酒喝的很多，对儿子的关心却很少。苏妈妈则和很多镇上的妇女一样，操持着家里的琐碎事。她言语不多，对儿子的照顾都体现在行动上了，苏皓虽然能感受到来自妈妈的关心，心中的苦闷却依旧不减。直到初二，年级根据成绩重新排班，苏皓和夏旭妍被分在了一起。

自我介绍从来是苏皓的噩梦，因为没得魔法可展示，去年还有邻居家刘大胖的“空手点火柴”和他分担笑声，今年刘大胖竟然被分到了尖子班，不知道刘大胖他爹又给他灌了什么健脑、补脑的汤药。苏皓一边这样想着，手里的草稿纸已经湿了好几层。

“接下来我们欢迎夏旭妍同学，苏皓，你做准备。”

今年又是教数学的“聋子”陈学民陈老师当班主任，运气可真不好，这个杂念也只是在苏皓的脑海里稍纵即逝。“聋子”话说完还向苏皓递了个眼神儿，如果是平时苏皓大概也会装模作样地冲着“聋子”笑一下，但此刻他紧张得不行，连教室里突然的安静他也没能注意到。夏旭妍就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下从容地走上讲台，开始了她的自我介绍。

“我叫夏旭妍。”

戛然而止。夏旭妍望向聋子，示意自己讲完了。聋子挑起了他滑稽的眉毛，面露疑惑。

夏旭妍转头又看向教室里表情复杂的同学。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她再说点儿什么。

夏旭妍的表情没有变化。

“我没有魔法。所以说，我是一个‘黑洞’。”

说完夏旭妍就走下讲台回座位了。教室里依然是沉默，但不少人都因猜测或听说得到印证而暗自感到心满意足。只有苏皓，是彻底地陷入了震惊——当他听到“黑洞”两个字，眼前突然天旋地转，抬起头来时，这个自称“黑洞”的女孩儿已经从讲台上走了下来，黑色的头发在空气里微微扬起，她身上的每一道阴影似乎都快要扎进他微不足道的羞耻感里。

“苏皓！你快上来。”

聋子在呼唤他，因为教室里的气氛让聋子觉得不太舒服，有一点脱离控制的感觉。他急需苏皓来打破这令人不适的沉默。

苏皓开始往讲台上走。效果很显著，教室里已经有认识苏皓的人发出了细小短促的笑声。聋子感觉控制在一点点回到他手里，这很好。苏皓来到讲桌前，清了清嗓子，开始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苏皓。

“我们家的魔法是‘转移’，可惜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个‘转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我也是‘黑洞’。

“以后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教室里的笑声似乎没有往年那么夸张，但苏皓却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自己也在笑。

这天之后苏皓就渐渐地爱上了看书。在家里不爱，在教室里不爱，唯独在海风中学的图书馆里，苏皓捧着一本书，可以待到太阳落海，夕阳把海风镇上矮矮的房子全部点着。海风中学的图书馆其实很小，充其量只是一个图书室，藏书也很多年没更新了，所以来的人少，很清静。但苏皓可不是图这儿的清静，当然也不可能是图这儿的书。他总是抱着同一本书，不知在哪个书架上随意抽出来的，黑色的书皮儿把封面盖住了，而扉页上也没有出现关于这本书的信息。这是哪家野鸡出版社出的书？不过也好，这样就没人知道他在读什么了，苏皓心里这么想着，黑皮书一抱就是三年多。

高二的夏天，快到六月，学校里的学生又开始了对暑假生活的想象。但苏皓却没心思想这个，因为他最好的朋友刘大胖就要离开海风镇去大城市打拼了。临行前一天，为了给刘大胖送行，苏皓翘了课，陪他在海边儿踢了一下午的足球。两个人瘫坐在海边，海风和汗水把他们变得黏糊糊的。

“苏皓，你知道吗，这次我百分之一百能成功。”

“为什么？”苏皓总觉得他的朋友有些盲目自信。

“就因为这个。”

刘大胖伸出一个手指，那根手指的上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火球。

“看好了啊！”

刘大胖开始转动他的手指，那颗小小的火球也随着他手指的转动在空中转圈。然后，刘大胖猛地张开右手，“轰”的一声，火球消失不见了。

“可以呀胖子， 你这进步也太大了！怎么搞的？”苏皓有点激动，他知道胖子家的魔法是“升温”，而刘大胖因为先天魔力低微，顶多能点燃一根火柴。但此刻出现在苏皓眼前的，是一个浮空的火球，而且似乎还有点念力魔法的意思。

“所以说啊，我百分之一百会成功，”刘大胖看起来胸有成竹，“我根本就没用到魔法。这叫做‘魔术’。”

“‘魔术’？”

“对，这是我自己发明的，不是魔法，但在我看来，它有超越魔法的潜力。”

告别胖子后，太阳已经快要沉入海面。苏皓像是想起来什么，急匆匆地跑回学校。

整理好呼吸，苏皓迈进图书室。她还在，苏皓松了一口气。准确地说，整个图书室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老位置上翻看着一本书。苏皓故作从容地走向那个熟悉的书架。

黑皮书却不见了。

什么情况？苏皓翻书的手稍稍加快了速度。难道有人借走了？还是说有人拿出来后又放到其他地方了？不知为何，黑皮书不见让他有些不安，好像平日里用来掩饰真实目的的工具一下消失，顿时让平淡如水的日常萌生出危险感。这儿还有很多书嘛，怎么搞的，苏皓随便拿了一本，汗水沿着下巴全滴在封面上。

“你在找这本书吗？”

“啊！”

一时的慌张让苏皓完全没能意识到有人在靠近他。他下意识地叫了出来。转过头来，竟然是夏旭妍站在他的面前，左手拿着一个黑色的书皮，右手则是一本他从未见过的书。书的名字叫《黑洞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