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一十月一日(二) - 春风桃李十年灯 - 孙永花宁汀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十一章一十月一日(二)

02

国庆节公休日第一天。一如往年,孙醇携妻带女回乡下老家。

建设新农村,老家的大街小巷全部铺就水泥路。位于大山脚下的老家秋意盎然,路边用以美化乡村的月季花于微冷的秋风中左摇右晃回忆春光,树梢无法采摘的柿子炫耀着金黄的笑脸。

街头巷尾,十几位年迈老人分帮拉派、拄拐扶杖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东一头西一头、口齿不清地聊着家长里短,分析讨论着进村的车辆、行人是谁家的车谁家的孩子,貌似教师教研会上说议讲评。青壮年大都在这苹果成熟的季节,去果园忙碌一年的希望。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我们是工农的子弟

我们是人民的武装

…………

离家门尚远,孙醇的耳际传来《解放军军歌》铿锵的旋律。他用膝盖也能想到,放歌的是母亲。拐过街角,司空见惯,母亲用轮椅推着头脑不清的父亲,慢步徐行于平整的街巷。母亲口袋里的、孙醇几年前购买的袖珍播放器,循环往复地播放着《解放军军歌》。

不经意间,父亲罹患老年痴呆症已然十年,生活早已不能自理。父病如山倒,家里的大部分果园在孙醇锲而不舍地“怒争”下,母亲总算答应租给乡邻;两亩多的口粮地也因年老体弱无力耕种,就此成为杂草虫豸的乐土。突如其来的变故,似浓雾重霾,一年一年,一点一点,于无形之中化有形,携手岁月共同打造了母亲的弯腰驼背。

孙醇的父亲是老兵,参加过“援越抗美”。这场战争虽不及“抗美援朝”轰轰烈烈,却也可圈可点。1964年8月,美国借口“北部湾事件”,发动侵略战争,军用飞机侵入我国边境,威胁国家安全。1965年4月,应越南劳动党请求,中国向越南提供全面无私援助。后来越南恩将仇报,令人不齿。历史是一面镜子。

父亲一生中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越南:那个月黑风高之夜,突然接到命令,义无反顾地投身战场;丛林深峪,昼夜凝神,守着他的高炮盯紧苍穹,不放过美机的蛛丝马迹。他的一生,《***诗词》和“老三篇”耳熟能详。

《解放军军歌》慷慨激昂的旋律中,老父亲居然颤抖着双手打起节拍,摇晃着轮椅抬腿踮脚,舞之蹈之……倘若播放别的什么流行歌曲之类,他充耳不闻;唯独,对革命歌曲,情有独钟。孙醇想不明白,父亲是真的听懂了什么,还是什么东西唤醒了他冬眠中的记忆?

曲后,再问什么,浑然不知。播放器里存储的歌曲,系孙醇在“qq音乐”中精挑细选后下载,都是父亲那个时代的革命歌曲。

孙醇下车,从母亲手中接过播放器,调试出《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父亲又兴奋起来。

“老天,告诉我答案吧,这都十年了,冥冥之中,真的有一双命运的大手在无形中操控着俗世吗?”孙醇无助地想,“我时常惊诧于两个汉字,一个是‘魂’,为什么是‘云’和‘鬼’的组合?再一个是‘魄’,何以是‘白’和‘鬼’搭档?”

孙醇招呼一声母亲:“妈,我先把车开到家门口,停好后就回来帮你!”

见到儿子,72岁的老母亲笑容满面,额角挤出更多皱纹,欢天喜地道:“不用回来了,我一大早就推你爹出门,已经溜达一个多小时了,这就回家……”

其实,母亲推父亲出来溜达除了活动筋骨,潜藏的目的正是迎接儿女回家,每年国庆节都是她翘首企盼的日子。

母亲推着颤颤巍巍的父亲,动作迅速地移往家的方向。晏如焦急地喊女儿:“小袄,我俩下车,推爷爷!”

小精灵立即拉开车门雀跃着下车,欢愉道:“妈妈,不用你,我自己能推,我推过好多次了!”

晏如还是下了车,与女儿一左一右,轻推轮椅缓行。孙小袄叽叽喳喳有始无终地对爷爷讲述着自己的心理话,爷爷却是神情麻木,歪头眯眼,漠视村西远山。

迅速在家门口宽阔地带停好车,一家人喜气洋洋入屋。

孙醇眉开眼笑地大声问父亲:“爸,知道我是谁吗?”

父亲愕然地望着他,缺牙少齿的干瘪的嘴上下吧嗒几下,一脸茫然。

“我是您儿子小醇子啊!”孙醇把脸凑到近前,几乎贴到父亲的面颊,强抑眼眶汹涌的泪,“您再仔细看看……”

父亲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又吧嗒几下嘴。孙醇掏出烟拈出一支,轻轻塞进父亲嘴里,点燃。父亲四十多年烟龄,抽烟的动作,下意识也应该完成。然而,父亲不会拿烟。孙醇帮他拿着,等一会儿就送到父亲嘴边让他吸几口。同时密切注视父亲,他一直相信父亲的记忆不会消失,百计千方呼唤父亲沉睡的大脑。

父亲漠然吸着,吸出一点点烟雾。孙醇尝试把烟夹在父亲右手双指间。父亲颤抖着手捏住烟习惯性地移向嘴角,却是把燃烧的那一端送入口中。孙醇一把夺过,狠狠掷地,踩灭。扭脸身后,用衣袖擦拭夺眶而出的泪。

回家进屋坐定已是上午十时许,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国庆阅兵式刚刚开始。孙醇把轮椅上的父亲推至安放电视的东屋,反复调试到一个最佳的观看角度,又把满屋转悠的孙小袄摁在炕沿上,郑重道:“认真看,仔细想,感受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别忘了,你还有个作业,就是写国庆大阅兵观后感!”

电视画面上,碧空如洗,白云飘逸,70响礼炮鸣响,国旗护卫队官兵护卫着五星红旗,迈着矫健的步伐从人民英雄纪念碑行进至升旗区。中国人民解放军联合军乐团奏响《义勇军进行曲》,全场齐声高唱国歌,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迎风招展……

午饭时分,妹妹孙福与妹夫如期赶来,带着可口美味。晏如、孙福联手简单操作之后,圆桌上摆得满满,色味香俱全。

父亲的一日三餐是躺在炕上或是坐在轮椅上完成的。母亲、妹妹、晏如搬个马扎坐在轮椅前,一人端个碗,你一勺我一勺地给父亲喂饭,轻车熟路配合默契。

父亲牙齿脱尽,假牙他又不会用。喝稀饭尚可,硬的东西,事先是要经过处理的。譬如桌上新炸的香气袭人的花生米,母亲也想让咬不动嚼不烂的父亲品味一下香甜,就起身拿出包饺子用的小擀面杖,把油炸花生米和着冰糖在面板上碾碎,开水送服。至于肉类菜类,通常的做法是用料理机粉碎后,再喂食。

都说老人是老小孩,返老还童,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么?

父亲吃饱喝足,一家人才开始动筷。轮椅上的父亲眼神漠然,时而瞥一眼饭桌,时而瞅一下电视,更多的时候是在歪头打瞌睡。大家各自进餐,很少说话,目光大都集中在电视直播上。

电视屏幕上,合唱团唱响《今天是你的生日,中国》,以“同心共筑中国梦”为主题的群众游行开始……7万只和平鸽振翅翱翔,7万只气球凌空起舞,游行的各界群众朝着天安门城楼高呼致敬……

孙醇的内心受到极大触动,他感慨祖国的日益强大,满腔豪情。环视一下家人,全神贯注地盯紧电视屏幕,筷子滞留在半空,忘记了吃饭,也都沉浸于祖国的繁荣富强。

国庆大阅兵结束后,孙福和晏如把父亲推到院子避风的墙根下,开始为他洗头,刮脸,剃须,理发。二人动作娴熟,边做着这一切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徒劳地逗着父亲。

其时,中秋的暖阳温情脉脉地播洒着爱心,天高云淡,有丝丝缕缕的秋风掠过。几只麻雀在檐上窃窃私语,商讨着如何为这和睦祥和的一家人点赞。

一切就绪,孙醇和妹夫把父亲抬上炕安顿好。伤春悲秋的孙醇多喝了点酒,独自躺在西屋火炕上迷糊。妹妹开车拉着同样酒多晕乎乎的妹夫回家。母亲为孙醇盖上被子,掖好被角,领着晏如和小孙女去西山仅留的小片果园——小孙女的国庆作业中,除了观后感,还有一篇作文《国庆记趣》。

孙醇惦念老父亲,无法安眠,摇晃着来到东屋炕上,仰面躺在老父亲身旁。低头凝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代画家罗中立创作的大幅画布油画《父亲》,浮现出画作中眼窝深陷、手缠胶布、端着破碗、碗盛黄汤的老父亲,作者用浓厚的油彩、细腻的笔触所塑造的敦厚纯朴的老农民形象,不正是自己父亲生动的写照吗?

凝视片刻,孙醇右手插到父亲颈下,扶正歪斜的头。此时,75岁的老父亲,当过炮兵瞄准手的双眼无神而空洞,干瘪的嘴唇颤抖着,翕动着,口腔里发出断续的咕噜声。孙醇探手掀开薄薄的夏凉被,发现父亲瘦得皮包骨头,胯下捆着厚厚的尿不湿,两条腿细细的皮连着筯,如枯木。

顷刻之间,孙醇涕泪交流……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家中此时只有他和老父亲,他纵情流泪。

“爸爸,您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我是谁?我是您含辛茹苦养大的亲生儿子呀?您忘了吗?”

老父亲毫无反应,如同深度麻醉后接受手术的患者。

“您忘了援越抗美夜过友谊关了吗?您忘了您的高射炮吗?您忘了《解放军军歌》吗?您忘了人民公社学大寨战山河吗?您忘了用手推车推着我去南山搂草吗?您忘了骑着海燕牌自行车带着母亲长途跋涉近百里去高中送我熟地瓜干吗?您忘了咱家的苹果园樱桃园了吗?您忘了为了帮我买房东奔西走四处借钱吗?您忘了……”

孙醇泪迸肠绝,哽咽道:“太多的困难都熬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好了,您却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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