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要离开了
春节过后,兄弟两就回校上学了。幼儿园教室是学校前年用旧炭房改造的,本届招收的不过是第二批学生,刷过了几遍涂料的墙体依稀直观地透着长年渗入的黑色印迹,门窗上鸡蛋大的缝里塞满了泛黄的报纸,高年级部替换下的破洞长条板凳则成了孩子们的课桌。南寨离县城并不算远,很难想象这破败里坐着的居然是一帮九零后的学生,而时至如今,村上唯一能通往县城的交通工具竟是一辆加了斗篷的煤油三轮车。
于林并不知晓此刻县城里同龄的孩子们已是怎样“德智体美”健全的少年,每日只荒谬地,理所当然地沉浸在村头滚铁环的嬉闹里,陶醉在小树林里各类羽毛丰艳的鸟群中。但,他也曾察觉过一些异样的东西:后排一户人家在平城市里上学的孙子常回来小住,那孩子出落得白白净净,得体大方,于林总躲在不远处细细地打量这个新奇的人,也是从他那里第一次意识到,竟有人能真真切切地讲好普通话。
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是,本村鲜有读完初中的学生,上一个靠着读书脱掉农皮,改变命运的,正是史军。秀云在村上教了多年的书,自然细微敏锐地意识到自家孩子的变化:于林的行为举止和那些混不吝的小子们越发地像了,还习了些不良的作风,甚至拿脏话当作豪爽做派的口头禅。环境在悄无声息地吞噬她悉心教导的成果,长此下去定会病入膏肓,她只得早做打算了......
下半学期开学的当晚,孩子刚过九点就夹在两人中间睡了,秀云摸着孩子的小脸不言,不语,渐露惆怅。
“怎么了?孩子今天又犯错了?”
史军盘坐在炕头,从电视机的方向扭过身子,不解地看着妻子,又把身子前倾,给孩子压了压被角。
“不是他错了,是我们错了......”
秀云说话有些含糊,但分明目光又如此坚定。史军看了看熟睡的于林,没有接话,他抬起头着妻子,等她把话说完。
“这孩子不能在咱们村呆下去了,虽说每次考试也在前列,但班上一共也就二十多个孩子。上次去城里干妈家说起教育的事儿,人家城里一般大的小孩现在都已经学书法和绘画了,就是周围的其它村,每年也能走上一两个大专生,可偏偏就咱村......”
秀云说至激动处有些置气,但她不愿把话说透,她不解为何同是农村,偏这南寨就成了落后的独一份子。
史军解开盘坐的双腿,转过身来蹲靠在墙围上,盯着房顶上的木船呆了一会儿,面露难色,土生土长的他怎不比秀云更为清楚孩子的境地。前几日他同秀云去城里干妈家串门,顺便问了工作调动的事儿,可这几年城里各学校名额已满,就算身为检察长的干爹也暂时没了法子。
“要不先让孩子到杨庄读小学吧,乡里中学虽好,但小学如今不比杨庄,师资力量也差些,等调动的事儿一有转机,咱们就带孩子进城。”
他突然跳下地,点了一支烟,同秀云道出了他的择中方案。
“这孩子现在去了城里读书也无人照顾,只能带在身边多费些心了。这样吧,你把我的工作也想办法调到杨庄,我陪着他,咱们再选个好班,这样总不至于把人料了吧。”
秀云凝重的眼神终于松散了一些,她想自己本就不是本地人,在哪里都是客乡,倒不如跟着于林离开。
夫妻两这就算把孩子的事儿定下来了。于林翻了个身,踢开被子,揉揉眼睛又换了姿势,史军喝过水又给秀云倒了一碗,一家三口这才熄灯,安心睡了......
春去夏来,夏去秋至,村上庄户人家的炊烟定时定点地缕缕升腾,慵懒的土地不动声色地照料着庄稼,源河两岸的草地依旧茂绿着往日的风采,而河水依然故我地流过了四季更替。于林同往日一样,村间野地嬉闹,河湾里洗澡摸鱼。母亲并未告诉他要搬家的事儿,但近半年加紧了对他言行的管教,帮着他拔掉了些尚松浅的歪根儿。只在六月间,他鼓动着哥哥去偷李子的行为还算出格,却也被园主逮了个正着,扭送回来找爷爷史仲算账,还被母亲痛批了一番。
不经意间,从村北向村南滚着废旧车胎的游戏里不见了两兄弟幼小的身只,家中的驴子再也无力驮着他两奔跑了——七月初,于成和于林幼儿园毕业了。整个暑假,于林都在患得患失中度过。毕业时老师说过,学习好的孩子应该升上一年级,不好的就得再跟着她读上一年。于林并不清楚自己属于哪一拨,自然也不知道他不仅要升上一年级,还要到杨庄去读......
秋季开学前,秀云的工作被安排到了杨庄中学,教初一两个班的英语,学校已分好了宿舍给她。八月底的一天,史军和秀云到杨庄中学领了宿舍钥匙,简单收拾过新家后,又去村里卷了铺炕的油布——明日就要搬家了。晚上回到南寨,一家三口吃过便饭,追过电视剧后就熄灯睡下了。
“明天早上要早起了,于林。”
秀云这才想起还未同儿子交待过读书的事儿。
“明天早上搬家去杨庄,你要去杨庄小学读书了,起来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爸爸妈妈得忙着收拾家里的大件。”
于林听过母亲的吩咐,久久不能出声,也不肯睡去,他要升入一年级了,不用再读幼儿园,但他又想到了自己落荒而逃的杨庄之行,想到了和哥哥游荡的每个街角,想到了操着同样口音的小伙伴们,伴着对未知生活莫名的恐惧,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于林挣扎着屏住呼吸,害怕父母发现他内心倔强的柔弱,身子向下缩到被子里,双手撰紧拳头死压住了被角,将头蒙入这黑暗里,悄悄放出声来。
母亲显然已听到了他的内心独白,拉亮了灯,护着于林的身子到胳膊下。
“怎么了,不想离开这里吗?”
她将脸颊贴在于林的额头上,细声问着。
“你已经长大了,我们需要到更好的学习环境里去,还要读初中,上高中,考大学。如果想爷爷了,周末可以回来的。”
于林止住了哭泣,不谙世事的小脑袋似乎有所意识,同村人家城里上学的孙子,杨庄通往县城不用风吹雨淋的面包车,干奶奶家光滑干净得不忍踩踏的地板,等等——母亲说得不错,他的的确确也想要这些。成长总要以失去为代价,年幼的于林终要跳出自己的舒适区。离别的啜泣后,他的内心也不再需要附着于家乡的一草一木来求得安全感,他要自己适应生活,适应社会了。
天刚亮,父亲就到亲戚家借了三轮,将所有的家当装上了车,母亲同父亲骑摩托先行,于林则坐在车斗后照看东西。
再见了沐浴着皮肤,温暖淌过的源河,再见了滋润着心窝,风吹草低的河湾地,晨辉将原野里的一片绿油抹上了金亮,少年眼里的湿润模糊了渐行渐远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