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冬天的日子
九七年的初冬,天气尚未寒透,野地里的绿色已全部消退,各家的作物杆子也都拉回院里铡了草料,仅剩些没过脚面的茬子,奉献了一整年的大地似要请这寒天将自己封存过冬,严严实实地蒙了一层灰突突的盖布。
冬日里,闲暇的午后,腿脚利索的年轻人总会结伴到地里打兔子,以丰富晚上的吃食。短腿的兔子被围成半圈的人群从洞里轰了出来,仓促地向豁口处逃窜,但前短后长的腿脚结构注定了它们会在下坡的地界儿栽倒跟头,翻滚着撞向支起的粗网,而后猫着的打手就自然笑纳了这即将上桌的食材。也有带了火枪的个人,往枪管里放了磷火,再随手灌些圆石子和助燃的羊粪,用木棍捅匀后开枪射猎。
村里个别人家的烟囱里,不过下午四五点就冒起了黑烟,屋里也多半吵翻了天,杂七杂八的男女老少都挤到了炕上玩儿牌,臭烘烘的鞋子漫了一地,女主人在炕头的土灶里炖着自家男人刚打回来的野味,时不时有猴急的馋鬼跳下炕来,趿拉了别人的鞋子,揭开锅盖嗅嗅鼻子。这是农村人冬日里“打平伙”的场景,肉是大家伙一起打来的,土豆并不稀罕,因而,招呼客人的户主实际上就出几个酒钱叫大伙乐呵乐呵。
这天周末下午,于成领着弟弟于林出现在一远房亲戚家中,两小子今日也去围兔子了,于成更是亲手抡倒了两只。但今日兄弟俩并不在此处享受,只来瞅一眼这热闹场面,没等看过两把牌就相跟回家去了——晚上家里人要打自己的平伙。
史军下午从乡里现买了牛头和一件柿子回来,这会儿全家人正吃着柿子,等肉出锅。
“舅,给咱算算明年咋地个。今年脱玉米的钱都叫我买药看老胃病了,明年也该有个转变了吧?”
史顺左手捧着柿子,眯眼睛笑着跨坐到舅舅身旁,从上衣右兜里掏出一把玉米颗子。
舅舅张新琪是村上的唢呐班主,常走红白门市,又在早年间同本村一个老太太处习得一套用玉米计数的文王算法,久而久之就传成了十里八乡的神算子。据张新梅老人说,自己十二岁便没了父母,带着弟弟到处吃百家饭,姐弟两常饿得偷别家喂猪的糠食蒸着吃,她出嫁后,就将弟弟一遍带了过来。史仲这个小舅子倒也争气,不知从何处摸着半拉二胡壳子,居然自己捣鼓明白了,后来就干脆做了班主,走起了门市,成年后,又在姐夫的帮衬下盖了房子,娶过媳妇,如今也育有一儿一女,日子也算过得红红火火了。
今日舅舅不出门市,史军回来时便顺路叫他过到家中来。
“算啥算,娃们没事儿少算,这东西就只是解个瘾,不要太当回事。”
舅舅直起了腰板,歪着头扬起嘴角训斥着自己的外甥。
“人还是要相信个人的努力奋斗。”
他拉长了语调,让话音缓和下来,眼里写满了故事,但仍用笑容掩盖着满脸的沧桑。
往日里,子女外甥们常打趣要他传授卦法,但他都只是笑着掩饰过去,也许正是眼前这个经历了艰难岁月的小老头,才最能明白人世间一切的得来不易......
热腾腾的牛头出锅了,女人和孩子们手扒了肉就着馒头咸菜吃,男人们则干脆将剩下的骨头放在盆中,围起来美滋滋地喝酒,自然也开些舒心地玩笑,兴致到了,史军还要同舅舅划上两拳:
“五魁首啦,六六六了......”
九八年的春节正值暖冬,整个原野不见一丝白雪,北风也较往年缓和许多,秸秆焚烧散开的烟雾终日笼罩着村庄,人们照例在扑克牌里一天天地消磨着时光。近些年,村子里消遣的花样又多了不少,一些不学无术的半大小子从外边学来些新式玩儿法,不怀好意地用在了本村年长的赌徒身上。常有想回本翻身的中年人被小子们整晚套了个精光,将家中一年的收成挥霍一空,早上低头丧气地在大街上溜达,边想着如何同家中的媳妇孩子交待,边满口抱怨着自个儿今年的运势不佳。一整个冬天里,他们都将成为村里的笑柄,人们不笑他赌钱,却只笑他输了钱,直到哪家恼火的媳妇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窝囊的男人,就干脆向镇上派出所报了警。这不,春节前的腊月二十五日,蹲在号子里的几个“先进分子”才被保释回来,好在史仲家的大大小小并不嗜赌,老汉也省得这份心。
过年了,三十上午,闹腾腾的小院一早就打扫了干净,史军写过对联后,母亲已熬制好了浆糊,个字最高的老大便领着姑娘张贴对联去了,侄子们正帮史宏扶着梯子吊灯笼,外套挽在腰上的史仲则在院里不慌不忙地垒着旺火,大儿媳和婆婆忙着在串烟的屋里炸麻花、油饼和糖果子,秀云正取了一张红纸准备给旺火剪个罩子。整个上午,搭着布花门帘的屋门,脚步进进出出个不停,男人们时不时地同隔壁的邻居高声问候上几句,女人们在屋里窃窃地聊着自家的老公,偶尔还传出一阵哄笑。院门楼的一角,麻雀矗立在雕了瑞兽的青砖头上,看着节日将整个院落裹上了一团和气,才肯放心地飞去别家。
除夕这日,按惯例各家要请祖宗们回家中享供,等过了正月十六再送回冥间,今年,史仲老汉要将这些习俗传给孙子们。傍晚日落前,史仲便带着三个孙子于成、于林、于章(老大家的二小子)向西去请祖宗了。到了空旷地界儿,孩子们有模有样地学着爷爷捧了土、画了圈,按着神三鬼四的门道上了香,又响过麻炮,烧了黄纸后,就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还念叨着:
“老爷爷,老奶奶,跟我们回家吧。”
待孩子们恭恭敬敬地请了祖宗后,史仲便打亮手电筒,满意地领着他们回家上供去了。
“走啦,回去找你奶奶要压岁钱。”
“几块钱?我们今年都长大了,压岁钱也该涨涨了”
几个小家伙趁势辩解着......
除夕夜里晚会过后,十二点整,史宏手里的火柴在侄子们一同喊着“五、四、三、二、一”的倒计时里点燃了等待已久的二踢脚,史仲找了些玉米棒子皮引燃旺火,全家人又拿了新衣物捧在手里,围着这堆象征着来年吉祥的红红火火烤过后才逐渐睡去。今夜不能再熬了,明日打早,于成和于林兄弟两还要赶着去拜年。
初一大早,刚过六点,于林就叫醒了被窝里光屁股的哥哥,老妈(大伯母)已经化好了两碗糖水,兄弟两喝过后便穿了新衣服,出门拜年去了。除夕过后的清早,街上满是炮仗炸落的碎屑,火药燃烧后的酸味儿直穿鼻腔,涌向脑仁,帮人们回忆着昨夜里的热闹。大人们今日要“交运”,尽量不出门,街上就只剩些早起拜年的孩子们在游串,史家两兄弟边走路边低头捡些未爆开的鞭炮揣到兜里,待回家后再用砖头砸了听响。
老史家在村上是小门小户,亲戚也不过两三家,不过一个小时,兄弟两就各自挣了五块钱回家了,外加上家里人给的四块钱,和前些天捡玉米换麻糖卖来的四块半,足够他两花上一整个正月了。一毛钱的唐僧肉,四毛钱的方便面,再来几颗粘牙糖,各自添把小手枪,两个家伙早在年前就盘算好了怎么开销这笔巨资......
年少的日子总没有烦恼,也觉着轻松,六岁的于林尚未意识到自己该有怎样的发展,要从哪里开始,又要走到哪里。在这个从随便一个巷口就可极目望尽的村庄,他已是人们口中乖巧听话的别家孩子了。
安逸死板的生活给了他充满虫鱼鸟兽的快乐童年,但,给他的童年里,也仅有快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