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中考
春夏过后,季节紧跟着变换了秋冬。县城里各大街道两旁的榆树又结了一次新绿,天空离地面近了又远,远了又进,却始终不得体察人们麻木情绪里一丝半缕的变化。粗鲁的季风卷着沙尘轻车熟路地向县城掠过,直至零五年的五一过后才显出疲态。街上的水泥路面已不见了去年秋天时翻修的痕迹,再一次回到了坑坑洼洼的老样子。史军家的小院儿里,一群麻雀在换过新的羽毛后乍显富态,身旁还多了几只活蹦乱跳的娇小。几场春雨如约而至后,天气温了起来,于林存放在南墙根下的整箱牛奶已无法保质,家里没有冷藏条件,秀云便不得不到老城里养殖的人家去打鲜奶。
年初开学时,史军接到了工作调动的通知,待本学期结束后,便可将工作手续迁至县城三中。他即将从管理的岗位回归讲台,这与他的个人理想背道而驰,但确是现实留给他的,实实在在的人生选择。他欣喜于自己即将体面地工作,而又不甘自己终究只能安安稳稳地体面。梦想不曾败给柴米油盐的平凡,这无关现实,因其终究会在期许中绽放,而柴米油盐终究只是心中不甘的承载体,如此,痛苦的便只剩下口是心非的知足常乐了。
自升入了初三,秀云所带班级的语文成绩常列年级第一,再加上丈夫工作的调动,儿子成绩也算优秀,她觉着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再装腔作势做一个唯唯诺诺的人了。她不再担心在行事底气十足的同事面前丢了份子,同他们交流时,也不再扭捏着性子,局限于几句基本的礼貌问候了,她甚至可以大声说话,或者带些语气。她想,这竟是自己毕业后第一次自在地活着。
到城外杨柳絮飘进校园的时节,距离中考已仅剩最后的两个月了。几轮复习和题海战术过后,于林的成绩稳定在了班里的前十,这一年里,正值发育的小子将个头窜到了一米六,虽刚及正当年纪的最低身高,但已能叫史军夫妻宽些心了。两点一线的来回,是于林这一年来不变的生活,变化的,就只有一套套白纸黑字里的各科习题。除此之外,唯一值得提及的事情便是于林和陈肖姎不再是同桌了。
生活失了新鲜,不言而喻的压力叫人无暇他顾,不同于杨中毕业季的嘈热,二中各班的教室里,所有的呼吸中都透着近一场模拟考试后的烦闷。处在升学边缘的学生们忧心着自己能否将成绩稳定下来,而前列的优生又期许着自己届时可以超长发挥,考入全县的实验班,唯有年级顶尖的几个学生好似修禅一般,能气定神闲在中考的倒计时里。
于林不很明确自己是否应该再自负些压力,像他人一样,让周身的汗毛和呼吸同钟表的滴答声一起紧张起来。他耗费了不少的意志来说服自己要走完这段路程,但要触目怎样的风景,又要企及怎样的结果,却不曾在胸中勾画。哥哥于成自去年恢复后一直辍学在家,如今身边就只有三姨和舅舅尚在求学,却也未曾向他证明过一纸文凭的价值,他自己就像是试验田里唯一当季的独苗,拼命地窜高,忘记了要开怎样美丽的花,和结怎样甜蜜的果。还好,他大致可以简单地学着别人,只管埋头努力汲取水分,届时,再去扬头看看他们头顶的太阳。
高考过后,初三的复习进入了到最后的冲刺阶段,教学楼的三层总会在沸沸扬扬和鸦默雀静之间来回急促地切换。彻底放飞了自我的男生们已不再忌惮各科老师余日不多的威严,他们主动成为了中考的弃子,整日伏在课桌上恹恹作困,只等下课铃响起,便振作了精神,大摇大摆地走到隔壁班的门口,敞开半袖领口的钮扣斜靠在门框上,展示着自己刚搓过汗泥的哄臭胸膛,顺手将书写在彩纸上歪七八扭的情话大方地递到异性同学的手里,看着眼前的女生用一套空白的卷子挡了嘴,故作姿态地低头媚笑。他们和她们已忘记了父母亲在入校初的苦口婆心,只管沉浸在青春荷尔蒙伪造的美妙体验里,自我陶醉,不肯清醒。课上,老师们已顾不上一视同仁的大局,只盯着各班预设人数线内的学生上紧箍咒,偶尔恨铁不成钢地朝后排捣蛋的家伙们骂上几句,叫他们不要再影响认真备考的同桌。
年少的同学们即将分道扬镳,他们各自站到了自认为志同道合的群体营盘,互相不屑着他人异己的人生选择。于林倒不必寻找自己的阵地,他不懂男女间奇奇怪怪的做作和脸红,也没有姑娘会同他这个瘦弱的小子闲扯上几句骚情的话,他只喜欢下课后在楼道里自己转转,或者同郭宇下楼到厕所里使劲儿挤上几滴尿,释放掉上一堂课里全部的紧张......
中考前的一周,学校出于安全考虑给全体初三师生放了假,学生们各自回家去调整状态,史军也特地从学校带回了一颗篮球帮助于林放松神经。于林未想过要怎样准确地去标注人生的关键节点,只求着不日的大考不要叫自己落个补习复读的尴尬结果,那准会给父亲和母亲丢了大面子。
中考的正日,县城连下了三天的雨。于林被分在了本校的考点,父亲向学校请了假,每日专职接送他上下考场。于林很喜欢坐在父亲的车后,那样会觉着心底一种莫名的力量与他同在,叫人格外地踏实。
考试直至第三天的中午才全部结束,雨也在当日午后才停了下来。各班的学生下午便去学校取了答案,所有的人状态都很松弛,于林甚至难得地从本班同学的口吻中听到了谦虚和不舍,那大概是他们在分别前要给彼此留下最后的完美印象,这叫于林很不自在。他对照着自己重新建立的评判法则一一比对了每张脸庞,在同他们短暂友好地笑谈后,便拉着郭宇匆匆离开了教室。二人走出到教学楼前的广场,沿着校园的院墙前后绕了一圈,这次,再没有上课的铃声催着他们急速返回了。
这里同三年前入学时没有异样,一株树还是一株树,一块砖还是一块砖,甚至连水泥地面伸缩缝里的碎石依然卡在原处,一切都固定得好像他们不曾来过。于林想,这里断然不会像杨小一样,在父亲离开后的第二年就扒了旧教室,也不会像南寨,在短短的几年里就苍夷了源河和河湾草地的面目,这里,沧海桑田的就只有教学楼里一届又一届的稚嫩面孔。
阳光打到涂抹了水墨的云层背后,为云团镶上了堂皇的金边,又透过淡薄处把远方的县城照了个光鲜亮丽,直到太阳西落,泛红了整片天际。人们说,但凡大考下雨的日子,县里总要出个好成绩。于林想,他没有义务替别人求个好成绩,只要这转晴的阴雨能保佑他和郭宇一同升入高中,他便可虔诚地念上一句阿弥陀佛了。
“郭宇,你准备报哪所高中?”
于林在教学楼前的升旗台停下了脚步,开口问了自己的同伴。他瞪弯了眼睛,上扬着两条眉毛,殷切地看着郭宇,期待着他的答案。
郭宇没想到于林会这样问他,确切地说,他没想到于林会认为他可以顺利升入高中。他的成绩一直都在预设人数线外,只幻想着自己能够超长发挥,但在拿到答案的瞬间,他便清楚,那真的只是一种假设。
“嘿!我对过答案了,十有八九是逃不过复读了。”
他伸手扶了扶眼镜,依旧乐观地笑着说。但瞬间,脸上的笑容又消散了,他转头朝向将要落入校墙外的太阳。
“我和你不一样,没有那个能力一次性考中,只能明年再陪你上高中了......”
于林分明听得他有些哽咽,他本想鼓励郭宇不要妄自菲薄,但在他仍然抱有着极大希望的前提下,任何字眼都会显得苍白。他只好重新迈开了步子,向存车处走去,他想自己可以说些有趣的事情叫郭宇换换神。
“县里高中无非一中和四中,我想去一中,但我爸还在四中,我可能要做第一个去外校上学的教职工子弟了。”
“那就去一中,反正你爸也会离开四中,到时候你还不是一样没人照顾。”
郭宇明显提起了精神,顿挫着语气同于林分析到。
“那你也报一中吧!”
于林坚定地嘱咐着郭宇,二人搭着话快步走向了车棚,将涤卡蓝色的校服半袖丢进车篮里,仅留一条小背心挂在身上,推车出了校门,直到两支红色的尾灯向东消失在了大西街路面一处接着一处的积水里。
七月的县城街道上,又从早到晚地漫开了本地甜瓜的香气,直到深夜都不肯散去,甜蜜了许多人的日子,也甜蜜了其他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