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新的法则
五一期间,县城四中组织教职工及家属外出春游,史军一家三口跟着队伍向省城南部游了一遭。这还是于林第一次离开口北地区,他无餍地在各处景点合影,短浅地认为这将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远行。从省城南部回来后,于林又和母亲去了怀海县姥姥家,老两口已经住进了新起的院子,三姨秀芳也顺利地通过了研究生面试,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还邀请了她大学的南方室友回老家感受北方的农村。于林第一次见到白嫩多姿的南方姑娘,他当即决心要考取一所南方的大学,将来再娶个温柔大方的江浙姑娘做自己的媳妇。
五月的风温柔了许多,不再似春日里的粗鲁和肆意,转而徐徐优雅地掠过了县城。杨柳的花絮又一次飘过县城的大街小巷,粘在女人们年前烫了时髦大卷的蓬松头发上不肯脱落,直气得她们抓头跺脚。在这季节里,心情最为舒畅的,莫过于骑行在县城大北街上的大小学生们,他们终于可以将古板的校服藏进书包里,炫出自己光鲜亮丽的半厚新衣了。
起假的前一天,于林从章伟强处借了他的一颗足球。城里的男孩子们都爱踢球,体育课上,土石夯实的学校操场,便是他们施展技艺和结交友谊的绝佳场所。于林并不喜欢足球,相反,可以说是毫无兴致。但他观察到,凡是带球去学校的同学总能成为当堂课里的焦点,而球也总会争气地滚回到主人的脚下。不难发现,那是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小子们将球机敏地踢了回来,以此来展示自己对球主人短暂性的礼貌。自何俊走后,于林觉着有必要扩充自己和郭宇的小圈子,便向章伟强借了半月的足球,并自我地认为,即将到来的体育课定会是夯实他交际观的一课。
是的,这的确会是作用他交际观的一课,但其结果却是彻头彻尾地刷新......
这天下午,于林较往日早醒了一刻钟,他提着袋子轻声出了门,得意地沿着大北街向西而行,左右扭动着两瓣屁股奔向了学校。刚进班里,球就被几个眼尖的同学抢了过去,在后排空闲的地上颠了起来。于林并不生气,因他的确对此兴趣不大,只猴急地等到了第一节下课,便抱着球同大伙儿一起下楼,拥向了操场。
二中的操场落在校园东侧旧教室前的一片空地上,说是操场,其实是一小块闲置的硬土,专供学生们体育课间自由活动。于林等人赶到操场时,已有就近的几个班在旧教室前排好了队形,等待上课。体育老师绝不糟践学生们想要肆意放松的心思,只点过名后,便解散了各班的队伍,由着大伙儿散开了。男生们蜂拥向了土球场,果然,骄傲的小子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人情世故的焦点,并享受着随之而来的众星捧月待遇。他心安理得地忘情奔跑在乱石杂草间,不再似平日里拘谨在场地的边缘地带,等着球从交碰的腿脚间溜到自己身前,才憋足了劲儿抽上一脚。
他太过兴奋了,又怕丢了借人的东西,以致球溜远后都要自己去追捡回来。
“咚......”
球不偏不倚地滚到了外班一个男生脚下,弹起来打到了他的裤腿上,落了一片土灰。
“眼瞎了?你给洗裤子呢?”
于林抬头去看那男生,他一米六出头的个子,足足比于林高了半头,上身着统一的迪卡蓝白校服,下身则穿了一条肥大的西装裤,双腿交叉立在地上,将两只胳膊横展开来背靠着双杠。他抬手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扬起左侧的嘴角,露出了几颗被烟熏黄的牙齿,两个鼻孔随着说话一张一缩。
于林本想反驳几句,但想来他定是像哥哥于成一样偷穿了父亲的裤子,难免因落了土而情绪激动,便一转念,扬着笑脸回了一句:
“对不起。”
说罢,他带球跑开了,并未置理那小题大做的家伙,继续去享受自己定时限量的特殊待遇。不过一会儿,在于林背对着旧教室嘻嘻哈哈的时候,班上的男同学都朝他身后齐刷刷地看了过去。于林随着大伙儿的目光回了头,他将身子扭过来立在双腿上,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地喘着气,只见身后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男生挽了校服在腰间,痞里痞气地朝他这边走来。他回头看了看其他同学,心想着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指不定又要向谁发难了,也着实替那未知的可怜家伙捏了一把汗。但,这些混小子们并未走过于林,只在他的身前停了下来。于林回忆起来,往日里与他们一众人并无交集,但此刻又吃不得眼前亏,便直起了身子,向班上的男生们点过眼后,转身过来安心地等待着他们的支援。他这才看到,人群中,为首的是本年级一个自称老大的混混,身形与成年人相仿,黝黑粗糙的皮肤透着不知天高地厚的野性,一头蓬垢的头发下露着一双因打游戏而熬得透红的眼睛,活像个大街上呲牙咧嘴,凶性难泯的流浪狗。于林盯着他,不敢出声,眼前这个平日里在各班门前叫嚣的家伙,虽算不上整个年级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但对付自己已是绰绰有余,何况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吆五喝六的随从。只见那为首的家伙突然撤身笑弯了腰,用手指着于林拉过了身后的另一个男生。
“就他?就他?哈哈哈......”
于林这才看清,被拉到身前的正是刚才穿西装裤的男生。尽管身处劣势,于林却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狗仗人势的行为做派,何况他只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来对付自己这个身形瘦小又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
他心生睥睨,瞪了对方一眼,准备转身离开。
于林并非勇气可嘉,他的情绪点已不在眼前的凶神恶煞,更忘却了初见暴力端倪时的恐惧,因他在紧张之余,明显感觉到了身后众人的退怯,听到他们在指指点点之后愈行愈远。他想起了南寨同杨庄头破血流的远程作战,那曾经狭隘执拗的地域观念,如今却显得尤为珍贵,他在人生中第一次对偏安一隅的乡族观念有了感同身受的认同,甚至在这一刻对城市的好感荡然无存。但眼前的家伙似们乎对他的处境毫不怜悯,更因他的不屑而恼上心头。
“干啥去?赔人家裤子,要不就挨顿揍。”
面对着于林的不予理睬,为首的家伙觉得失了面子,一把揪回了于林,将鼻孔冲着他,任由下巴的几根胡子随着咬牙撅起的嘴唇支楞起来,露出了油腻的毛孔。
于林无心反抗,他仍未将自己从失望的情绪里拉回来,也无策于一众身板结实的野蛮人中脱身,而体育老师已经在队伍解散后离开了学校,他想,今日的事情只能认栽了。就在他无助,要将自己彻底交予失望的时候,郭宇跑过来挤进了人群。
“翟强,翟强,这是我同学。”
众人让出身后一个精瘦的小个子,只见他留着几近光秃的寸头,目光极为阴冷。翟强见是郭宇过来,松开了眉目,摊开四肢笑着迎了上去。
“你怎么也在?”
话语中,他两明显十分地亲密。
“这是史于林,我要好的同学,他母亲是一七九班的语文老师,这事儿你给管管。嘿嘿......”
翟强转过脸,对于林笑了笑。
“哎呀,失误,失误。”
回身便拉走了为首的大家伙,口里念叨着:
“这我朋友,快散了吧,人母亲还是本校老师哩。”
那身高马大的家伙瞬间扭曲了肢体,像个畏缩的猴子一般,张皇失措地跑开了,还不忘朝穿西装裤的家伙嚷嚷几句,装腔作势地埋怨着:
“你也不问清楚。一条破裤子,想害死老子啊!”
于林一头雾水地杵在原地,理不清事情的因果。他不想一场校园暴力竟如此起始,又可以这样草草地收尾,自己的情绪也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一群毫不相干的人来回调动。在杨庄时,村上混小子们却从来不会因为对父亲的忌惮,就会遗漏半分可以欺侮自己的机会,而教职工子弟的名头,在他看来曾经只是招致祸端的不祥之物。
他要拉着郭宇一问究竟。
原来翟强才是这伙人里的狠角色,郭宇同他正是隔壁两邻的发小,如今仍在一条巷子里住着。
剩余的课间里,于林就同郭宇蹲坐在操场东侧墙基的石头上,他要找个安静的角落,放空内心交杂的各类情绪,去重新审视自己建立的交际规则,还要分析班上男生的喃喃退后,以及那个糙黑的混蛋由人向猴子的动作转变过程,等等......
于林在自己有限的阅历条件下,肤浅地意识到,和杨庄及南寨的孩子们不同,县城里的学生在交际时似乎要精明许多。他们不以类聚,也不以地域划分,他们既精明于远离各类是非的生存法则,又不执念于要较个你高我低的思维古板,甚至在即将受制之时,可以滑稽般地全身而退,如此,便可称赞其为“理性”。而对于林来说,也许今日的体验,才是真正的人情事故。它不是事情发生前自以为是的虚拟假设,也不是事情发生后毫无意义的口头参与,而是事情发生当时实实在在的有效凭借。今日若没了郭宇的人情,他定会吃些眼前亏,或没了教职工子弟的身份,又难以确保日后不被继续找茬儿,而这些,才是他实际的交际价值。
于林不是鲁迅,可以救死扶伤,也可以挥毫批判冥顽不化的民族劣根。他无需感化他人,感动自己,也不必落入他人明哲保身的庸俗,只要学会了识人辨物的本领,择友而交,对虚假避而远之,便可融会贯通自认为高人一步的交际法则......
仍然,下课后,一伙同学照旧勾肩搭背地嘱咐于林道:
“下次还记得带球啊。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