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于成的不幸
四月的天重复着三月的阴晴不定,几场春雨后,气温并未渐暖,人们只得随身备一件加厚的衣物御寒。天空中的云层不再是连接的一片,开始慢慢散落出了形状,阳光犹犹豫豫地退出了阴冷的屋子,被云层截断后,阴暗了大片的地面。丁香和杏花被风吹落的花瓣混杂在一块,不分彼此,被风卷起到县城街角避风的墙根下。看起来,天气向暖还需些时日。
谷雨过后第三天的中午,一个不冷也不热的日子,低空中蒙着一层暗黄,太阳似个罩着塑料壳子的黄灯挂在顶空,将虚弱无力的光强透过云层散在县城大北街上。榆树在裹着沙尘的风中摇曳着枝干,树叶涂上了浓浓的黄土。而这会儿,史军和于林正下炕穿了鞋子,要在上课前各自赶去学校。
呜......呜......
一阵震动声响起。
史军刚穿好了一只鞋子,左手抓过手机接通了电话,单脚躬身立在地上,伸右手去提另一只鞋套上脚。
“二哥,你赶紧过县医院来。于成打架把头打坏了,我们已经到了......”
电话那头,史宏急促地说着话,似乎身上还背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爬着楼梯。
“谁?”
史军又一遍确认着消息,但明显加快了动作。
“于成!于成!”
史军没有答话,直接挂掉了手机,朝秀云大声喊着:
“于成打架伤了,快准备些钱,我先走......”
说着,他夺门冲出了院子。于林也要跟去帮忙,但被父亲呵斥住了。
“你去上学!”
于林不敢反驳,他晓得父亲这句话的厉害,也深信不疑父亲定会处理好哥哥的事情。
史军一路顶着风沙,骑着摩托往县医院赶去。他想,于成定是受了些皮外的损伤,断然不会出现太严重的问题,但,平日里习惯玩笑的弟弟史宏在电话里明显露了慌张,这在往常并不多见。几粒沙子迸入他的眼里磨出些泪水,史军右手把着车子,伸左手揉了揉眼角,他发现自己竟有些难过,心脏也跳动得烦躁,便提了油门,向县医院加速赶去......
刚过正午的县医院里人迹清冷,史军进了急诊大厅后,便听到楼上有女人在哭哭啼啼,他顺着门厅正对面的楼梯向上跑去,仔细分辨,那声音并不是大嫂李珍。折到二楼楼梯口处,朝阴暗的走廊左右望去,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声音的主人,正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杨庄妇女。史军顾不上向她打问,抬眼向西边的走廊尽头瞅去,大哥史顺正在内科诊室门口心急火燎地来回盘着步子,两只手攥在一起搓得通红,腮帮子也随着吞咽的唾沫一下下地塌陷下去。史军大步跑了过去,匆忙扭头向屋里去看侄子,此时,医生并不在屋内,大嫂正煞白个脸抱着于成蹲在地上,她头发凌乱成一团蓬糟,单薄地套着件衣服,看着来得很急。史军蹲下身去,看着于成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嘴巴张开大口地控制着呼吸。史军但见于成头上没有血迹,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那是他曾经在弟弟史宏受伤时见到过的一种神态,他晓得,事态有些严重了。
史顺跟在史军身后进了门,一起蹲了下去,他拉起于成的手呼唤着:
“于成,于成,保持清醒,不能瞌睡!听见没?不能瞌睡!”
于成已无力回答,大口喘气做出了回应。史顺见罢,拉起了弟弟史军到了一边。
“脑袋上被抽了两铁棍,医生怀疑颅内出血,但县里不敢接收,让自己做决定,三子(史宏)已经跟医生去开药办手续了。”
史军看着丢了魂的大哥,拍了拍他的身子,长吐出一口气。
“于成状态和三子那次一样,但明显要严重的多,还是直接去平成市吧,暂时先稳住不要再出淤血。”
史顺已记不起史宏之前受伤的样子,但他瞥见于成的双眼已愈发地呆滞了。
“好...好...”
他转头拭去了憋眼的泪水,一度有些哽咽,这个和父亲史仲一样高大的男人,此时此刻,挣扎地挽救着自己即将奔溃的情绪。一会儿,史宏同医生转过楼梯向西来了,手里拎着输液器和几瓶药水,快步进了诊室。
“我先给病人滴上甘露醇,防止淤血休克,你们尽快拿定主意。”
医生说着蹲下身去,挽起了于成的胳膊,准备压脉注射。
“我们去平成。”
忧心如焚的父亲痛心地看着自己虚弱的儿子,做了最后的决定。医生调过点滴后,史宏跨过身子背起了侄子,一路小跑向楼下租用的面包车赶去。史顺托着吊瓶,不停地唤着于成的名字,其他人跟在后边,一并慌张下了楼。此时,没有人再去注意走廊里那个哭泣的杨庄女人。
“你们先走,我取钱后去。”
史军这才想起来临行前吩咐秀云的事儿。
“我带了,暂时够用了,你就留下吧。”
史宏背着侄子有些吃力,牟足了气答着二哥的话。今日上午,他原本要向村民发放购置玉米的粮款,怎料赶上了这档子急事儿,兜里的三万块现金便先行拿来应急了。
史顺两口子一致叫史军留下,以备不时的后需,一众人马不解鞍地乘车往北边七十公里外的平成市去了。车开走后,史军缓过神来,想起了二楼走廊里那个啜泣的杨庄妇女,直觉告诉他,于成的伤定和那女人有些关系,便回身去问了个究竟。
原来,伤了于成的正是那女人的儿子,曾经也是于林的小学同学。于成和那孩子在学校起了隔阂,就回村拿了家里的水果刀,到杨庄划破了对方的头皮,但在转身逃跑时,被恼羞成怒的对方挥了铁棍。双方家长接到过路村民的报信后,便各自带了孩子赶来县医院瞧伤。
“那就各治各的伤!”
史军无法迁怒于眼前的女人,毕竟自家的侄子有错在先,只好撂下一句话, 愤愤地离开了。至于那女人为何哭泣,也许是心疼自家的孩子,也许是怕于成落了毛病,总归来说,那是一位可怜的母亲对现实的无效抗拒。
车上,史宏一路抱着于成到了平成市中心医院。急救时,于成已近乎休克,医院连夜准备了开颅手术,取出了脑中的淤血,直至次日,于成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史顺两口子被突发的一场事故折磨得筋疲力竭,一天的时间里,竟消瘦得脱了皮相。看着病床上虚弱无力的于成,他们已无心再埋怨自己可怜又可气的儿子,只期待这噩梦能快些结束。
于林从父亲那里知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不解只是爱耍些小聪明的哥哥为何会行事鲁莽,曾经唯唯诺诺的小学同学又怎会变得凶残,他甚至自私地遗憾着于成要是能够顺利逃跑该有多好。也许,农村最要紧的落后就在于,它无法为性格成熟期的孩子们提供一个正确的行为基本框架,而这种依赖于肢体去处理矛盾的方式,又恰恰源自于祖祖辈辈的庄户人在面朝黄土长期对抗后,建立在自己金刚铁骨身躯之上的某种行为自信。这是另一种根深蒂固的落后文化,朴实而又粗鄙,没有人愿意主动承受这样的落后,但又鲜有人能够逃离。很庆幸,于林成为了“鲜有人”,而于成不幸成为了“没有人”。
落拓不羁的风沙几日后才肯大摇大摆地离开口北地区,向东边的省份游进。此时的于成,生命体征已渐稳定,史宏这才安心地离开医院返回了南寨,留史顺两口子在平成市贴身照顾儿子,只待康复后再回家中调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