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变了味道
零三年的冬天,季节特征较其它时候来得正常许了多。十一月中旬,口北地区低压的上空云层就飘落了小雪,大地经历了极端的年份,在最后的时段里竟能滋润得极为舒坦。县城里,雪瓣纷纷攘攘地拥挤到钢筋水泥的每一处角落里,融化在粗涩干燥的城市皮肤表面,浸去了浮躁和不安,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带来了久违的恬静。
入冬后,史军给于林添置了一张书桌,史宏还带着他买了一台复读机,如今的装备让他看起来终于像个要正经考学的城里学生了。初二增设了英语听力考试,秀云每天吃饭时都会拿装了磁带的复读机放在餐桌旁给于林听,史军偶尔吃到香处,总会情不自禁地吧唧几下嘴巴,秀云便敲敲筷子示意他安静下来,一家人就这样规规矩矩地嚼吧着饭食,生怕于林漏听了一处。
谈及中考,于林至今尚无深刻感触,只听班主任元永芳时常讲起她最引以为豪的上一届学生,总共也只考走了二十四人。于林的成绩稳定在班里的前二十名,按常理分析,考入高中不成问题,但距离升入顶尖的两个实验班似乎还有不小的难度。他就这样一天天踏实地度过了自己的学习时光,同所有的学生一样,一起蜂拥至破落的大北街上,又一起消失在各处的街角和巷口......
史军在几个月里又熟识了些朋友,他还是那样地好客善交,新的工作环境虽没有限制他个人魅力的发挥,境况却较杨庄时已大不相同。学校早已传言他曾是个风头无两的人物,但面对他兢兢业业的本分表现,大家却难免疑虑,总要寻他问个究竟,他不得已藏起无处施展的锋芒,好叫人们不再遐想他往日的气盛。
社会正是如此现实,有时平凡、中庸和唯唯诺诺确是泛泛之交的必备条件。而在史军一家初入县城,人地生疏的头几年里,他又需要以这样的姿态来换取立身处世不可或缺的人际......
同去年一样,史军一家在城里过了春节,又照例在初二的凌晨迎了财神,在初三的上午出门向南迎了喜神,只是这一年的十五夜里,他们不再追着人流去看那毫无新意的花车了。一切的新鲜在生活重新洗牌后都变得平凡,一家三口再次迅速地适应了县城里漫无头绪的繁华,在干巴枯燥的生活里,各自井井有条地经营着心中清净的自留地。于林在假期里去过怀海县姥姥家,知晓了三姨秀芳通过研究生笔试的消息,这叫他添了几分自信,觉着自个儿也该遗传了些念书考学的天分。
正月里,于林只在初六中午回过南寨,由于他窜了些个子,容貌也长开了许多,除过本家的亲戚和房前院后的几户邻居,村中基本已无人再认得他了。一些新嫁过来的年轻媳妇甚至用打量外地人的眼神对他上上下下一番扫荡,这让他想起了前些年同母亲回老家时的情景,那目光直看得她们娘俩浑身僵硬。而如今,除过一口地道的南寨方言,也再没有能证明他本地身份的个人特征了。于林想,也许他现在去下河摸鱼,或者出地放驴,定会被过路的老乡认作是一个少见多怪,到农村来体验生活的城里学生。他又想,幸亏源河的河水和河湾地里的草原已全然不在,他已无法再摸鱼和放驴,如此便不会给他们一星半点嘲笑自己的机会。但,那却是另一种更加深刻的不幸,那是过往的美好对残酷现状无情的冷嘲热讽。
当日回村,于林从哥哥口中得知,他准备年后留级到初一复读,这叫他很惶恐,他不知这是一种自我的放弃,还是勇敢的挑战,只在后来才听说于成的目的只是单纯地让学习变得更轻松一些。于林又想到了十六岁就辍学去做面点的姐姐于琴,他觉得自己很孤独,他感到这中间甚至莫名暗藏着一种压力,叫他在读书这条路上不得回头,不得松懈。可能是某种男性特有的家族荣辱感在作祟,也可能是他个人对未来变数的恐惧作怪,读书竟成了一条独路,而把书读出个名堂也成为了一项任务,毕竟,他至今尚不能全部认知县城里的灯红酒绿,又如何信誓旦旦地宽慰自己会成为家族里的不同。
零四年清明回村上过坟后,于林还是忍不住下河走了一趟。冰开后的源河不再似去年那般洋洋得意地炫耀着自己曾经的辉煌,迟暮的汉子再无回光返照时慷慨激昂的气魄。河湾地里的旋耕机早早便谄媚地替大地挠起了痒痒,讨好着这里的主人伸展开筋骨,再帮贪婪的庄户人卖一把子力气,照顾上一年的庄稼。如今的场面看起来,倒像是死气沉沉的源河打搅了一片片新开耕地的生机盎然,跳梁的小丑竟翻身做了主人。
至于于成,还真就留级到了初一,他甚至离开了原来就读的县城镇管中学,回到了临河乡中。史顺两口子只觉着他肯把书读下去就好,便干脆由着他去了。
清明回城后,秀云为儿子添置了一辆新自行车,于林终于不用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蹬着蹩脚的小红车死命地追赶郭宇了。不过,让他两有些伤感的是,何俊在本学期转校去了离家更近的县城三中,三人的小团体就缩减到只剩他们二人了。于林不知郭宇如何感受,但他自己的确在伤感之余也有些遗憾,他只习惯了自己的离开,对他人的辞别还是头一遭切身地感触。于林明白,这一别终究意味着他同何俊的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