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困境
癸未年初春,雨季早于往年。三月初,头年冬天的积雪刚化入地表,野地里便丝丝缕缕地飘起了雨线,经几场正式的雨后,大地再次焕发出了神采。源河在这一年短暂地恢复了气魄,甚至在清明前,将水涨至了南寨村北小学的院墙基石下。
县城里,人们犹犹豫豫地上下了几次绒衣,在气温几番冷热交替后,终于换上了简薄的衣物。连日的雨水将黄沙拦截在了西北处的蒙古高原,商铺前的方砖缝里,嫩草少了泥土的裹护,被雨水冲刷出了单薄的根基。学校里,丁香花开的白色芳瓣已被雨打落得精光,松树虽泛起了嫩黄,但阴雨连绵总叫这色彩无法夺目。日照不足,泥土的芬芳里自然少了些绿叶的清香,尽是些阴冷的潮气。这一年,看似要不大太平......
春天开学后,杨小已由新的校长接任,史军没有离开县城,只在家中等待着工作调令。年轻的父亲将全部的砝码压注在了生活的一端,他要帮着妻子操持家里,还要陪着孩子成长。由于暂无单位接收手续,这一年,史军领了十三年的工资断发了。县城的物价不比杨庄,生活上吃喝拉撒的全部开销就暂时压在了秀云的身上。
彼时的北方,自由随性的生活思想尚被封固,人们都绞尽脑汁在一碗公家饭上,细心琢磨着怎样能把它吃的更香,吃的更加高级和优越,诸如史军的此类举动,还不足以成为一代人共同的抉择。难以想象,年盛好强的男儿心里经历了怎样的辛酸咀嚼,又在辗转反侧的许多夜里唏嘘了多少惆怅,才在放弃求学生涯后,再一次义无反顾地扎入了生活的愿池。
整个早春,史军都泡在小区街面的一间私人棋牌室里。自断了收入,他又不肯同秀云张口要钱,便只时常好从牌友处赚几个买豆腐的零钱。家中虽少了进项,但丈夫的操持却换来了秀云久违的轻松,再加上半个学期的摸索,如今的她已能按部就班地应付工作了。
偌大个县城里,史军除过章成和一两个旧相识,并无熟友。秀云本就是外地人,人生地疏,光是应付工作已使尽了力气,也便无心再四处走串了。一家人就只能束手束脚在自己的小环境里,好在他们心知肚明,这只是生活必须的阵痛,只要相互取暖,他们终会一点一滴地蚕食掉生活的冷漠。闲时,史军可以为一对母子拉拉手风琴,秀云也可以教儿子写写画画,而于林便是这才艺最亲切的受众......
四月中旬,全国的抗疫战争进入了高潮,气候恶劣的黄土高原也未能抵挡住非典病毒的侵袭。植树节过后几天,南部省城传来了确诊感染病例的消息,人们隐约觉察到了事态的严重,却又盲目地忽略了人口流动的因素,对白马口这道曾给祖祖辈辈带来安全庇佑的天然屏障深信不疑。几日后,口北地区终于沦陷在了病毒的攻击下,直至中旬末尾,本地教委才不得不强制下达停课防疫的通知。
学校宣布放假时,学生们并未提前预知,甚至不知晓本地已感染了病例,时日,互联网的信息冲击波尚未打开北方地区的大门。在得知消息后,于林甚至同其他同学一样略显兴奋,仿佛他们逃离开的并非病毒本身,而是这日夜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直至县城封闭了各处街道,他才意识到这大概是件会要命的事儿。
整个四五月间,除却必要的生活采购,史军一家三口不敢出门半步。脚底被禁锢了,思想却得了呼吸,同所有人一样闲居在家的日子里,史军也能觉着自己并不异类了。除此之外,他还给于林制定了严格的学习时间,并亲自充当了数学和语文老师的角色。院里,屋前的水泥檐台摇身一变,成了父子俩授课的黑板,学习累了,于林就拿泄了气的篮球往南墙跟处的一个废旧纸箱里扔,一阵出力,也能疏通筋骨,活动了脑子。
同院里的一家人一样,春天在这几丈红砖围墙里被囚困了整个季节,僵硬地展示着时令的变换。城外杨柳飘来的白絮,从漫天飞舞过小院上空,到不见了踪影;墙头伫立着饿过了一冬的麻雀,浑身又披上了新的光亮;院里没有草木,只在五一时移了些小日期的番茄秧苗回来,象征性地添了些绿色。这一季里,雨水较往年充沛,甚至在五月里,有过几场大雨,少了沙尘,整个小院倒也清净不少。于林从父亲和奶奶的通话里获悉,今年的蔬菜秧苗涝死了不少,他也能大概判断出几个月后的物价会大幅上涨,甚至有些发愁,忧心着父亲停发的工资会不会叫他饿了肚子,母亲答应他要买的新自行车还作不作数。在这样灾难的年份里,适逢家庭困境,他倒是能为自己操些无用的心......
五月底,疫情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各地的学校也陆续开了学。再到街上时,榆树椭圆的叶片已有拇指大小,阳光透过枝叶,晒得树下的空气一阵浓香。或许是疫情期间久不出户的缘故,街上的行人反而较车辆多了起来,整座县城都在人头涌动中略显臃肿。人们久违了这样的舒适,格外地珍惜着酷暑来临前的艳阳高照,和蝶舞风香的日子。
开学前,于林同父母回了一趟南寨,他想路过扬中的院里去看看,但又找不到说服自己必须前行的理由。或许,他留恋的并不是扬中的一草一木,而是怕消失了自己曾经的影子,但这影子其实又只在他的心里。他并不知晓,他所珍惜的,正是自己曾经面对困境时,对生活患得患失的那份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