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新居
九月过了一半,连着几场雨后,县城大街上地表的暑气已经散尽,空气里尽泛着些怪异的侧柏味道,路两旁的榆树叶被刷掉了浮尘,转而又透出了苍灰。天气已凉得明显,上下午时分,阳光斜过,街道南侧一排门面房的影子几乎散住了整条路面
在县城里,于林母子每日只来回穿梭于两点一线之间。
中旬,二中组织了新初一的摸底考试,也许是此次考试不涉及英语的缘故,于林竟考出了全班第十四名的成绩,这叫他多少有些诧异。如此,他便不是班上倒数的学生了,同他人的差距也就暂时不得发现了。
和在杨小时一样,于林并不跟父母同行上下学,也不去办公室逗留,他想要独立处事,不愿藏在父母撑开的翼下享受遮风挡雨的宠溺,如此,他才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融入新班级。
于林已习惯了早起,甚至会因不出早操而觉着庆幸,但习惯了自由散漫的他尚不会合理分配时间,常托拉至深夜后,才肯在母亲的强硬呵斥下仓促地完成作业。比起于林,秀云倒不似在杨中时适应,繁杂的工作和考学直叫她费心吃力,长期不规律的饮食又再次勾起了她的老胃病,可眼下,她也只能先受着了。
这一年夏天,章成将工作调入了县城五中,而史军则仍在杨小任职,如此,杨庄便只留下他一个孤家寡人了。在初秋的夜里,当杨小周边几家的院子起了灯时,已无人再帮他化解这片漆黑,带他感受人间烟火带来的安心了。有幸的是,国庆后不久,乡里又将史军的另一位挚友刘开业调到了杨中任教,他每日解闷的小酒总算是续上了,在没有应酬的时间里,终于有了说话的去处。
秀云和于林正在融入新的生活,完全适应就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史军此刻最在意的是,他们一家人在安定之后,可否有一个安定的住所。作为一家的男主人,史军觉着自己有责任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上,让生活更进一步。自记事起,夫妻两就各自随父母拆过两次房子,结婚后,又一起经历了大大小小不下四次的搬家,寄宿了十几年的夫妻俩的的确确想有个窝了。
暑期时,史军一家三口在城里看了房子,几经周折,相中了巷口路对面新起的一处院子,但秀云攒的几个钱都借给了亲戚急用,史军在开学初又换了辆新的摩托,家里几乎就不剩几个子儿了。亏得上次回怀海家中时,秀云同母亲言语过此事,刘莲老人尽管要供儿子上大学,还是将这几年卖地卖粮的钱拿了出来,帮着小两口凑了近一半的数目,再加上史军同章成几个朋友处的挪借,买房子的六万块钱总算是凑齐了。国庆前后,小两口交了房钱,一家人就只等起房入住了......
立冬刚过,雨水夹着冰晶飘洒过渐暗的县城上空,融化成路人绒衣上挂了粒的水珠。路灯下,褐黄的榆叶粘黏在门店前的方砖上,刻录着过往脚步踩踏撕拉的声响,留存了这片清冷中单调唯一的色彩。微寒带走了整座县城的烦躁,夜幕下,人们不再留恋街道上车来马去的繁杂,都集中了心思,加快脚步向家中赶去。落着雨的傍晚,仅在学校门口木板搭成的小卖部里,挤着些来偷买零食的大小学生,赶在回家前贪婪地享受着味觉刺激的惬意。
于林把书包顶在头上,大步踏过榆叶飘落的路牙,朝学校东侧,十字路口前一处新起的小区跑去,他左拐摸黑进了巷子,推开了院里唯一亮灯处的铁门。午饭时,秀云已告知了于林今晚要搬家的事儿,并再三嘱咐,以免他心急回错了地方。
门开了,一处新填了土的小院闯入眼睑。三间预制板顶的红砖屋子坐北朝南地布局,外墙上一水儿地铺贴了白块瓷砖,亮堂地衬映着整座院子。父亲史军和刘开业已在西南角处用石块砌好了茅坑,正赤膊起着围墙;三叔史宏则拖了新扯的防水薄膜,将房前打磨光滑的水泥台子铺散妥当,又去屋门口搭供人进出的临用木板。
于林还是第二次到这处院子,上一次来,这里只有水泥填了缝的石头地基。他同三叔打过招呼,跳步上了木板,向屋里走去,厨房里油锅腾起的呛鼻烟味直顺着半掩的屋门顶了出来——在口北, 搬家这天要吃油糕的。
祖辈定居农村的庄户人,子女在城里落地生根是件光耀门楣的大事儿,史仲老两口自然不会错过这特殊的日子。今日下午,章成和刘开业早早便骑车将二老、舅舅张新琪和弟弟史宏接进了城里。史军很重视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居所落定,早几日,便托舅舅看了日子和时辰,今日又照着吩咐,往锅里打了手电筒,妥妥帖贴地搬了新家。
兴致勃勃的一家老小,围坐在东屋炕上,听史仲讲述着南寨家中的几次搬迁。秀云在炕后隔着玻璃窗套的厨房里侧耳听公公说话,手里菜刀撞击案板的咣当声响一阵儿急促,一阵儿松缓。
雨势渐小,屋里的热气扑在窗户上凝成了一层雾珠,将这一团和气同院里的阴冷朦胧隔开。檐下高压锅的气孔上方,逆着落向防水膜的雨滴,腾起了一股浓缩着心满意足的喷香白雾。
史军弓着一条腿,斜靠在窗台上,捧手点着了嘴里叼着的半根烟头,思前想后。
他在而立的年岁已见过了不惑的风景,由此便觉着这日子少了几分美丽之处。人生的天平本就极易倾斜,而年龄则是加注在家庭一端日益增重的砝码。年轻时无畏飘摇的心,一旦成家立业,便会激发出求于稳定的意愿,甚至不惜以个人牺牲为代价。
烟灭了,史军立起身子展了展后背。眼下,他很庆幸生命里能有这样的日子,它意味着在寒冷的冬夜里,一家三口无需再到校外或巷子里的公厕去吹刺骨的风,也意味着于林和母亲终于可以关起门来,拥有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