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解药已抵沪。”
当这简短的电报译文被送到陈竞湘面前的时候,他与生俱来的戒备心,油然而生。早在重庆的那几年,曾经在一次偶然的电话中,听到“解药”这个代号,但即便当时他的级别已经很高,也没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极少数的知情者,皆对此讳莫如深,于是渐渐也就忘记了。如今这份截获的电报,却又暗示“解药”刚刚到达上海,是同一个“解药”,还是另有其人?
重庆的第六小组曾因为有人叛变,而被上任情报局长一举剿灭,狠狠扇了重庆情报界一个响亮的耳光。而这个“解药”,也许就是派来收拾上海一败涂地的情报残局的人,恐怕也将是他上任以来,碰上的最强悍的狠角色。陈竞湘如临大敌的状态之中,第一次见到祺君仪。
那是林家富丽堂皇的舞会,庆祝大小姐林宝音学成归来。只可惜那晚当仁不让的主角,却是她领回来的男朋友,站在人群中,光彩夺目的,祺君仪。众所周知,林宝音是老太婆最疼爱的侄女,对她视若己出,她从性格到长相,都仿佛是老太婆的复制品。因此,林宝音虽然有三个兄弟,却是林家这一代里最吃香的,她未来的归宿,林家是郑重其事,严格审查的。
据说老太婆对祺君仪,疼爱有加,有求必应,关爱他的程度,甚至让林宝音都忍不住吃味。这并不让人吃惊,祺君仪生了一副让任何女人都会视为心肝宝贝的好皮囊。可他究竟是什么出身,能过得了老太婆,甚至整个林家,势利眼这一关呢?
“高攀?”黎中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差点儿没笑出声,“他跟林宝音,谁高攀谁还说不定呢!”
当时陈竞湘初到上海不久,对这里的政商名流并不熟稔,况且祺君仪在美国多年,初初回来,他不识得,也不意外。黎中民虽有意将这新上任不久的社会情报局局长介绍给上海的上层社会,却无奈陈竞湘生性孤僻多疑,并不轻易接触生人。他在客气的觥筹交错中,追随着那人长身玉立的身影,人群中顾盼生辉。祺君仪是个爱笑的人,并且,笑得一点儿也不敷衍,在一片装腔作势的乌合之众中间,仿佛一股涓涓清流,纯净而隽永。
当陈竞湘意识到自己被这样一个陌生人左右视线的时候,心里隐约升起一股不安。所以,当祺君仪牵着林宝音的手,滑入舞池,领起当晚第一支舞,陈竞湘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然而事与愿违,又或者他潜意识中并不抵制,第二天,老周的电话追到办公室,再次提起了祺君仪这个名字。
“竞湘啊,你那里的英文一秘现在还空缺吧?我给你推荐个人选,你看如何?”
“谁啊?”
“昨晚本来想介绍给你认识,没想到你却早早溜了。”老周说,“祺君仪,刚从美国的斯坦福大学留学回来。”
“大小姐的男朋友?”
“对对,看来你消息很灵通么。”老周笑了,“怎么样?这个面子不会不给吧?”
祺君仪亮若星辰的眼,突然就窜进他的脑海:“你知道我这里比较特殊,不是想来就来的。”
“知道知道,普通人敢送到你那里吗?实话跟你说,如果不是没有级别合适的职位,是不想送你那里的,太血腥。回头肯定有人要跟我发火的。先放你那里几天,等别处空出合适的文职,我就调他走。”
一个刚刚毕业的黄毛小子,入职就是副处,还嫌这嫌那,陈竞湘心里也是不痛快的:“我跟中民商量一下吧,现在多事之秋,还是谨慎为妙。”
黎中民是陈竞湘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同窗,十几二十年的交情,从北到南,一直追随于他,见证了他被信仰和政治无情的羞辱,直到几年前,他们各奔前程。这回他从重庆到了上海,也是黎中民搭的桥,知道他在重庆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绝境,哪怕社会情报局并不是什么好差事,至少当作临时的跳板,谋得一线生机。
“这烂人情,若能推,便推掉罢!”黎中民听了摇头,“祺君仪这种大少爷,你跟我,谁能支使得动?”
“他到底是谁?”
“他姑妈是黎明远洋的董事长,祺若蓝,那个男人婆。从小就带他,换着花样儿宠大,黎明远洋的少东家,他哪需要工作?”
“他是祺克俭的儿子?”陈竞湘就北平的一些旧族,算是熟识的,“那王府的十三爷祺克俭?”
陈竞湘没想到祺君仪有如此显赫的出身,难怪都说林宝音高攀他。那么,他千方百计出现在自己面前,又让老周牵线,想进情报局的目的是什么?他这些年不在国内,突然这个当口回来,这就非常可疑了。
“你怀疑他是‘解药’?”黎中民猜透了他的想法,“那……他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况且他怎么可能投身特工?说不过去啊!”
以他的身份,就算找不到合适的文职,级别低一点,也好过情报局这凶险的部门?祺君仪的选择是很多的,而他独独选了这里,选了现在,必定事出有因:重庆是想剑走偏锋,因为祺君仪这样的身份,没人会把他和特工联系在一起。
要想找到答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请君入瓮。如果真是解药,他们洞察先机,先下手为强,又未尝不是好事。虽然,黎中民觉得这么做太冒险,但是既然鱼已经游过来,不撒饵,难道看它溜走吗?就当他们全副武装准备接招一个受过严格训练,思维缜密,身手矫捷的高级特工的时候,来到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个让他们瞠目结舌的,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