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拘捕行动故意延迟了,由杨在科亲自监视着。这种审讯中透露出的情报,经手人不少,耳多眼杂,总是要让那些乌烟瘴气消散几天,若那人未收到风声,仍在活动,就证明暂时没有人留意这桩事儿,那时再把祺君仪加进来,才能比较牢靠地证明,是不是他走漏的消息。
过了三四天,似乎一切尘埃落定,陈竞湘才琢磨着如何将这消息顺其自然地放给祺君仪,黎中民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他如果真是‘解药’,从他那晚经过审讯室,看见那人,就已经觉察不对了。”
“那晚是你故意安排的?”
“我当时没想到由他能扯出这么大的一条鱼,现在想想,也是鲁莽了。”
这几天他俩有意无意地回避祺君仪,这种事很难做得天衣无缝,又想把消息传给他,又怕做得太明显,引起他的疑心,并非嘴上说说那般容易。时间过得格外漫长,陈竞湘刻意留了线索,有时候也会给祺君仪制造机会,单独呆在自己的办公室,看他是否有行动,回头又吼他,谁让你进我办公室的?祺君仪都有些错乱了,可他跟往常一样,该生气就生气,该顶嘴就顶嘴,没有任何异常,而杨在科那头依旧风平浪静。
“看来,是没有问题,”黎中民说,“这是生死存亡的事,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陈竞湘却不死心,在拘捕的当天,他决定再做一场戏。他让司机早一点接他,等祺君仪的车一开到门口,就接上了他。
“你德文怎么样?”
“跟英文差不多。”
“那你今天帮我把这个翻译出来,”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急用。你上午赶一下。”
那是从那个情报站搜到的,因为是德文,情报局只有秘书处的彭西园懂,恰巧他这两天出差了。祺君仪大致浏览了一下,看上去像是一个演讲稿,并不长,应该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他拿着翻译好的去找陈竞湘,办公室里还有黎中民和另外一个人,祺君仪并不认识。他一到,陈竞湘就把那份翻译好的材料交给那人带走了。
午休的时候,秘书处的崔西带了份咖啡和金枪鱼三明治给他。崔西在秘书处的级别是比较低的,需要给每一个大秘书跑腿,只有祺君仪对她是最照顾的,因此在大秘们背后议论着祺君仪如何“颐指气使”,崔西是一直替他说话的。
“局座中午去哪里吃饭,你知道吗?”他问崔西,她好像跟于秘书那里过来。
“局座今天好像很忙,中午不安排午饭了。”
正说着,内线电话过来了,正是陈竞湘,让他马上去办公室一趟。他挂了电话,连忙过去,办公室只剩他和黎中民,他们看起来及其严肃。那份德文的原稿,又被推到他面前,只不过这回,有一些单词被单独圈起来。
“你把这几个字再翻译出来。”
有些词,翻译成中文是有很多说法的,他翻译了几个版本,突然发现,这些个单词换个顺序,凑一起,竟是个地址:凯瑟琳东路240号。
其实到那个时候,陈竞湘已经相信祺君仪很可能不是“解药”,因为行动队已经把那人逮捕,关押在刑讯处,今晚打算连夜审他。但他忍不住再诈祺君仪一次。
“你到底是谁?”陈竞湘的突如其来,把祺君仪完全问懵了,他楞住,没说话,又看看黎中民,不太确定自己陷在什么情况里,“下午抓捕行动失败,因为有人报信,让那人偷偷溜了。先知道地址的,就只有你,我,和中民。你怎么解释?”
祺君仪脸色一下就煞白,眼里弥漫着不可置信,他微微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无从解释,他下午甚至还走出情报局,独处了一个多钟头,连个人证都没有。祺君仪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又仿佛是一片空白,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像是安慰自己:“你们,耍我的吧?”可是,这两人的神态那么严肃,分明是在盘查自己,誓不罢休,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惹上大麻烦了:“我操……”
这时候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是杨在科:“局座,那人服毒自尽了!”
“怎么搞的?你们没搜他?”
“搜了,不知道毒藏在哪里,已经断气了。”
从那人被诱捕,押送到情报局,这段时间祺君仪都在陈竞湘的视线里,跟平日一样,没有丝毫异常,他跟这件事绝对丁点关系都没有。况且,像这么高阶的情报人员,是很少能接受审问的,他们身负身负太多秘密,必将只有死路一条,来保护整个上海的情报网。所以,陈竞湘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算完全意外。失去这么重要的一颗棋子,打击一下他们的气焰也是好的。而且用他证明了祺君仪的清白,这比拿到上海情报图更加让陈竞湘感到欣慰。
他冲黎中民使了个眼色,黎中民立刻说:“局座,这事还要调查清楚,虽然当时只有我们三个在场,也不排除隔墙有耳。还有行动队的人,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太多,冒然怪罪君仪,是不公平的。”
“中民说得也有道理,可能是我太着急了。”
刚才吓得魂飞魄散的祺君仪,被他们态度的转变弄得头晕目眩,他掩饰不住自己被惊恐折腾到无力,试图为自己解释:“我下午出门是因为午饭吃的三明治,胃不舒服,去买了胃药,然后在外面坐了一会儿。我要知道那地址是……就肯定忍了,胃疼又疼不死,被冤枉是会没命的。”
祺君仪的慌乱看在陈竞湘眼中,是真的有些不忍了。他打发了黎中民,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俩,他顺手挪了把椅子,靠祺君仪坐着。闯了祸的人,这会儿低眉顺眼,缩着肩膀,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他声音放柔和,“在这个环境里,表面上的功夫不能不做。真正发生的事,你自己心里知道,但是别人看到的未必是真相,而你要做的,就是扫清自己的嫌疑。”
“局座,你没说那个地址是什么,我要是知道,它那么重要,我今天就会很谨慎,不会瞎逛了!”
他到现在还在纠结自己没有交代清楚,根本不知这件事的重点在哪里,他的单纯,让陈竞湘如释重负。
“局座,你以后是不是,再不会信我了?”
好似一把尖刀,在陈竞湘心头狠狠剜下去。从祺君仪出现在他面前,陈竞湘从来相信过他,只有一次次,处心积虑的试探。而此时,祺君仪却因为失去了他压根儿没得到过的信任,而黯然神伤。
陈竞湘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股厌恨和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