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祺君仪的辞呈,静静躺在他的办公桌上,陈竞湘站在窗前,看着已经凋零的花园,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每次祺君仪进到他的办公室,最喜欢的就是站在这里。如今陈竞湘站在同样的地方,似乎想做微不足道的,最后的挽留。
最先骂过来的电话,是来自老周。他气急败坏地指责陈竞湘怎么能带一个文职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他甚至没搞清楚刺杀是执行任务完全无关的。
“竞湘,你怎么能在提部长这么关键的时刻,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陈竞湘没有跟他争执。当初他送祺君仪来的时候,可没有说伺候好这个大少爷,你就是下一任社安部长。如今大少爷受了伤,辞了职,他突然来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他们拿社安部长这个饵,诱惑他离开重庆,到了上海却卡在社情局的位子,而吴敬村成了社安部长。他将无名火压在心里,因为他没时间想部长不部长的,这一刻,他最在乎的是如何留住祺大少爷。
接着就是祺月明,她的每个字说得那么平静,可又那么伤人:“陈局长,这该不是您所谓的帮忙吧?我让您不用那么照顾君仪,可您这招可真是太狠了,不管当时多么凶险,他血流满面,您倒是完好无损,可不是拿我们君仪当了挡箭牌吧?”
“等祺老板心情平静之后,竞湘再登门解释。这事儿,是竞湘有错在先,绝无推脱之心。”
祺月明没想到陈竞湘能如此做小伏低,拉得下身份,倒不是鲁莽的人,她于是放缓情绪:“辞呈是我递的,但也是君仪的意思。要去工作是他要求的,辞职这件事,我不可能替他拿主意。”她虽霸道,却又是讲道理的人。
黎中民在这件事上,跟他想的却不一样,他觉得正好顺水推舟,打发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这不正好吗?但是以他们多年的交情,他早就体会出陈竞湘的想法,恐怕已经不那么单纯。有些事他们之间向来心照不宣,祺君仪第一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黎中民心里就替陈竞湘揪了那么一下。那天晚上,陈竞湘眼睛简直长在祺君仪的脸上,他怎么可能错过?自从辞呈递过来,一直原封不动放在那里,他甚至都没打开看看里面写的什么,只怕未必想走就能走。
刺杀事件之后,安保部门顿时严格起来,陈竞湘再不能单独出门。他在巷口下车,这一带格外安静,这会儿正值午后,少有行人往来。他左右看了看,安保主任李大力走过来:“局座,我们送你过去。”
“不用,你们这里看着就好。”
李大力朝巷子里瞅了瞅,这里正好能看见门口,视野是开放的,于是点头答应了。陈竞湘独自走到一扇铁门面前,看了看门牌号码,确认无误。院子不太大,小径尽头,是座三层的洋房。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个小水池,两个姑娘坐在旁边,逗着里面的鱼,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回头看见他站在门口,其中一个白净丰满的,走到门口。
“您找谁呀?”
“哦,我找祺君仪。”他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那姑娘,“我与他都在社情局工作,过来探望一下他的伤势。”
“哦,这样呀,你稍等一下,我去问问。”
陈竞湘看了看另外一个姑娘,她立刻红着脸转开了。他曾经着人调查过这两个姑娘,她们的家庭出身种种,都已经备案,倒是第一次面对面接触她们,这已经是他的职业习惯。他低下头,眼光瞄了瞄四周,直到门里传来脚步声,是何妈,她走过来却没开门。
“陈局长,少爷吃了药刚睡下,也不知能睡多久。要不,您改天再来吧?”
陈竞湘倒是有心里准备,想必祺月明已经嘱咐了下人,任何社情局的人,此刻都不能靠近祺君仪。
“我等他吧!”陈竞湘若坚持起来,是不给别人拒绝的机会,“我的车在巷口,我在车上等。君仪醒了,麻烦何妈过去支会我一声。”
何妈没想到他会这么固执,她说的难道还不够明白吗?但是这人眉目英俊,仪表堂堂,也不忍心再赶他走。
“那您进屋等吧!我叫醒少爷问问他的意思。”
“不用!”陈竞湘跟着她走进院子,“让他好好休息,我有时间,慢慢等,不急。”
院子里拾掇得一尘不染,陈竞湘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皮鞋踢踏地砖的声音,她们几个穿的都是布鞋。他注意到那两个姑娘也跟在自己后面,进了屋子。何妈径直上楼,两个姑娘把他领到客厅,给他上了茶,还摆上几样精致的点心。壁炉上的一只精致的座钟,叮咚敲了两下。陈竞湘开始觉得自己的坚持可能有些唐突,难道真要在这里坐几个钟头?
好似看清他内心的挣扎,不一会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熟悉的脚步声,还有何妈让他小心头晕,他小声反驳“早不晕了,别念叨啦”,更像撒娇。然后,他的身影突然再出现面前,陈竞湘的心,毫无预警地漏跳了半拍。
他瘦不少,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穿了件咖啡色的毛衣,米色的西裤。伤口的地方贴着块白色的方方的纱布,被垂下来的头发半遮着。
他的眼神,却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午后的阳光,灰沉沉的,落在他俩的背后。李大力的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却没有太靠近。祺君仪回头看看他们,这是以前没有的阵仗,但他什么也没说。他们的脚步声,附和着彼此,偶尔踩上地上梧桐的叶子,瞬间打破脚步的节奏。
“你从来没信过我,对吗?”祺君仪完全没有拐弯抹角,“你是懂德文的,但是你故意拿那篇稿子试探我,然后还故意说,是我泄露的地址。你就想看看看我的反应吧?”
“对不起,那是我的职业病,”陈竞湘没有搪塞,“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多疑。”
“除了那回,还有别的吗?我没意识到的试探。”
“很多,君仪,任何一个刚到社情处的高级工作人员,我们都有一套测试的系统,这是公务。”陈竞湘说着不禁黯然,“你不会知道,我当时多不安。我每次都怕你……”
他没有说完,对于内心的恐惧,他选择了隐藏。
“你告诫过我,要能撇清自己的嫌疑,可是,如果我做不到呢?如果哪次测试,我没有通过,可是那些并不能证明什么,你怎么办?你会押我去刑房,审我吗?”
“不会的,我知道,你是安全的。”
祺君仪停下了脚步,他摸了摸口袋,问他:“你有烟吗?”
陈竞湘摸出一支,递给他,然后点燃打火机,祺君仪低头,凑过去,点上香烟,慢慢抽起来:“你今天来找我干嘛?”
“说你的辞呈。”
“你难道还能不准?”他说着,瞅了陈竞湘一眼,“你身边的人都烦我。”
“你又不给他们工作。”
祺君仪突然又安静了,直到烟几乎抽完,才幽幽地说:“我帮不了你的,你那个环境,我只会拖累你……会害死你的。”
那时的陈竞湘还不知道,其实祺君仪说的话,很多已经是一语双关,只是他被迷惑了双眼,关闭了双耳。
“你见过我的枪法,”陈竞湘想让气氛轻松些,“没人能害死我。”
祺君仪脸上先是浮现个苦笑,又忍不住,渐渐笑开了,他的笑,总是那么轻易点亮陈竞湘的布满阴霾的世界。
“回来吧!我们以后都小心些,不会再碰上那么凶险的事。”
祺君仪的手,握着那根已经快抽完的烟,他微微仰头,迎着阳光,他的耳边响着那人深沉的叮嘱:到了上海,最重要的是自保,君仪,不要逞强。他念自己的名字,声音那么近,那么重……
他感到自己,点了点头:“我欠你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