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山 - 流浪地球 - 刘慈欣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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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山

第2章山  山在那儿

“今天一定要搞清楚你这个怪癖,为什么从不上岸?”船长对冯帆说,“五年了,我都记不清‘蓝水号’停泊过多少个国家的多少个港口了,可你从没上过岸。如果‘蓝水号’退役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像那个电影主人公一样随它沉下去?”

“我会换条船。海洋考察船总是欢迎我这种不上岸的地质工程师的。”

“是陆地上有什么东西让你害怕吧?”

“相反,陆地上有东西让我向往。”

“什么东西?”

“山。”

他们现在站在“蓝水号”海洋地质考察船的左舷,看着赤道上的太平洋。一年前“蓝水号”第一次过赤道时,船上还娱乐性地举行了古老的仪式。但随着这片海底锰结核沉积区的发现,“蓝水号”在一年中反复穿越赤道无数次,他们已经忘了赤道的存在。

现在,夕阳已沉到了海平线下,太平洋异常平静。冯帆从未见过平静的海面,这让他想起了喜马拉雅山上的那些湖泊,清澈得发黑,像地球的眸子。一次,他和两个队员偷看湖里的藏族姑娘洗澡,被几个牧羊汉子拎着腰刀追,后来追不上,就用石抛子朝他们抡石头,贼准,他们只好做投降状站下。那几个汉子走近打量了他们一阵儿就走了,冯帆听懂了他们嘀咕的那几句藏语:还没见过外面来的人能在这地方跑这么快。

“喜欢山?那你是山里长大的了。”船长说。

“不,”冯帆说,“山里长大的人一般都不喜欢山,他们总是感觉山把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我认识一个尼泊尔夏尔巴族登山向导,他登了四十一次珠峰,但每一次都在距峰顶不远处停下,看着雇用他的登山队登顶。他说只要自己愿意,无论从北坡还是南坡,都可以在十个小时内登上珠峰,但他没有兴趣。山的魅力是从两个方位感受到的:一是从平原上远远地看山,再就是站在山顶上。”

“我的家在河北大平原上,向西能看到太行山。家和山之间就像这海似的一马平川,没遮没挡。我生下来不久,妈第一次把我抱到外面,那时我脖子刚硬得能撑住小脑袋,就冲着西边的山咿咿呀呀地叫。学走路时,总是摇摇晃晃地朝山那边走。大一些后,曾在一天清晨出发,沿着石太铁路向山走,一直走到中午肚子饿了才回头,但那山看上去还是那么远。上学后还骑着自行车向山走,那山似乎随着我向后退,丝毫没有近些的感觉。时间长了,远山对于我已成为一种象征,像我们生活中那些清晰可见但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那是凝固在远方的梦。”

“我去过那一带。”船长摇摇头说,“那里的山很荒,上面只有乱石和野草,所以你以后注定要失望。”

“不,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只想爬上去,并不指望得到山里的什么东西。第一次登上山顶时,看着抚育我长大的平原在下面延展,真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冯帆说到这里,发现船长并没有专注于他们的谈话,而是仰头看着天。那里已出现了稀疏的星星,“那儿,”船长用烟斗指着正上方天顶的一处说,“那儿不应该有星星。”

但那里有一颗星星,很暗淡,丝毫不引人注意。

“你肯定?”冯帆将目光从天顶转向船长,“gps早就代替了六分仪,你肯定自己还是那么熟悉星空?”

“那当然,这是航海专业的基础知识……你接着说。”

冯帆点点头,“后来在大学里,我组织了一支登山队,登过几座海拔七千米以上的高山,最后登的是珠峰。”

船长打量着冯帆,“我猜对了,果然是你!我一直觉得你面熟,改名了?”

“是的,我曾叫冯华北。”

“几年前你可引起不小的关注啊。媒体上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基本上是吧。反正那四个大学登山队员确实是因我而死的。”

船长划了根火柴,将熄灭的烟斗重新点着,“我感觉,做登山队长和做远洋船长有一点是相同的:最难的不是学会争取,而是学会放弃。”

“可我当时要是放弃了,以后也很难再有机会。你知道登山运动是一件很花钱的事,我们是一支大学生登山队,好不容易争取到赞助……由于我们雇的登山协同向导闹罢工,在建一号营地时耽误了时间,然后就预报有风暴,但从云图上看,风暴到那儿至少还有二十个小时。我们当时已经建好了海拔七千九百米的二号营地,立刻登顶的话,时间应该够了。你说我能放弃吗?”

“那颗星星在变亮。”船长又抬头看了看。

“是啊,天黑了嘛。”

“好像不是因为天黑……说下去。”

“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风暴来时,我们正在海拔八千六百八十米到八千七百一十米最险的一段上,那是一道接近九十度的峭壁,登山界管它叫第二台阶中国梯。当时峰顶已经很近了,天还很晴,只在峰顶的一侧雾化出一缕云。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觉得珠峰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天划破了,流出那缕白血……很快一切都看不见了,风暴刮起的雪雾那个密啊,一下子就把那四名队员从悬崖上吹下去了,只有我死死拉着绳索。可我的登山镐当时只是卡在冰缝里,根本不可能支撑五个人的重量。也就是出于本能吧,我割断了登山索,任他们掉下去……其中两个人的遗体现在还没找到。”

“这是五个人死还是四个人死的问题。”

“是,从登山运动紧急避险的准则来说,我也没错,但就此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你说得对,那颗星星不正常,还在变亮。”

“别管它……那你现在的这种……状况,与那次经历有关吗?”

“还用说吗?你也知道当时媒体上铺天盖地的谴责和鄙夷,说我不负责任,说我是个自私怕死的小人,为自己活命牺牲了四个同伴……我至少可以部分澄清后一种指责,于是那天我穿上登山服,戴上太阳镜,顺着排水管,登上了学院图书馆的顶层。就在我跳下去前,导师上来了,在我后面说: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轻饶自己了?你这是在逃避更重的惩罚。我问他有那种惩罚吗?他说当然有,你找一个离山最远的地方过一辈子,让自己永远看不见山,不就行了?于是我就没有跳下去。这当然招来了更多的耻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导师说得对,那对我真的是一种比死更重的惩罚。我视登山为生命,学地质也是为的这个。让我一辈子永远离开自己痴迷的高山,再加上良心的折磨,实在是极重的惩罚。于是,我毕业后就找到了这个工作,成为‘蓝水号’考察船的海洋地质工程师,来到海上——离山最远的地方。”

船长盯着冯帆看了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终于认定最好的选择是摆脱这个话题,好在现在头顶上的天空中就有一个转移话题的目标,“再看看那颗星星。”

“天啊,它好像在显出形状来!”冯帆抬头看后惊叫道。那颗星已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小小的圆形。那圆形很快扩大,转眼间成了天空中一个醒目的发着蓝光的小球。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他们的目光从空中拉回了甲板,头上戴着耳机的大副急匆匆地跑来,对船长说:“收到消息,有一艘外星飞船正向地球飞来,我们所处的赤道位置看得最清楚。看,就是那个!”

三人抬头仰望。天空中的小球仍在急剧膨胀,像吹了气似的,很快胀到满月大小。

“所有的电台都中断了正常播音在说这事儿呢!那个东西早被观测到了,现在才证实它是什么。它不回答任何询问,但从运行轨道看,它肯定是有巨大动力的,正高速向地球扑过来!他们说那东西有月球大小呢!”

现在看,那个太空中的球体已远不止月亮大小了,它的内部现在可以装下十个月亮,占据了天空相当大的一部分,这说明它比月球距地球要近得多。大副捂着耳机接着说:“他们说它停下了,正好停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成了地球的一颗同步卫星!”

“同步卫星?就是说它悬在那里不动了?!”

“是的,在赤道上,正在我们上方!”

冯帆凝视着太空中的球体。它似乎是透明的,内部充盈着蓝幽幽的光。真奇怪,他竟有种盯着海面看的感觉。每当海底取样器升上来之前,海呈现出来的那种深邃都让他着迷。现在,那个蓝色巨球的内部就是这样深不可测,像是地球海洋在远古丢失的一部分正在回归。

“看啊,海!海怎么了?!”船长首先将目光从具有催眠般魔力的巨球上挣脱出来,用烟斗指着海面惊叫。

前方的海天连线开始弯曲,变成了一条向上拱起的正弦曲线。海面隆起了一个巨大的水包,这水包急剧升高,像是被来自太空的一只无形的巨手提了起来。

“是飞船质量的引力!它在拉起海水!”冯帆说,他很惊奇自己这时还能进行有效的思考。飞船的质量相当于月球,而它与地球的距离仅是月球的十分之一!幸亏它静止在同步轨道上,引力拉起的海水也是静止的,否则滔天的潮汐将毁灭世界。

现在,水包已升到了顶天立地的高度,呈巨大的圆头锥形,表面反射着空中巨球的蓝光,而落日的光芒又用艳丽的血红勾勒出它的边缘。水包的顶端在寒冷的高空雾化出了一缕云雾,那云飘出不远就消失了,仿佛是傍晚的天空被划破了似的。这景象令冯帆心里一动,他想起了……

“测测它的高度!”船长喊道。

过了一分钟有人喊道:“大约九千一百米!”

在这地球上有史以来最恐怖也是最壮美的奇观面前,所有人都像被咒语定住了。“这是命运啊……”冯帆梦呓般地说。

“你说什么?!”船长大声问,目光仍固定在水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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