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荣娘在此后都没找过远志,远志也以为自己已忘了荣娘的请求,只是温书时偶尔才会忆起那一日荣娘的背影,也不知道她的难处解决了没有,悄无声息的,这件事竟然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
啪嗒一声,远志低头看,见纸上落了个好大的墨点,墨沿着纸张的纹路晕开,变成了个张牙舞爪的圆,那毛茸茸的边缘马上要沾染到远志自己似的。她猝不及防,放下笔,阖上手里的医书,不知怎的,这一天总有些心烦意乱。
她走到窗前,放眼向院子望去,见茯苓趴在地上,不知在干什么。她在想是否是这些天温书太过,所以才会胡思乱想?于是返身出屋,上前,蹲在茯苓身侧,柔声问:“看什么呢?”
茯苓没有说话,仍旧看得专心致志,远志循着他的目光,原来是在看地上的蚁穴。远志摸了摸他的头:“等会儿要吃饭了,记得不要乱跑。”
茯苓没说话,虽然没说话,但远志知道他听见了,这个弟弟总能在她心烦的时候,让她觉出时光的安静,也是每当这时候,她会觉得老天把茯苓给戚家,或许对他们也是种别样的安排。
此时喜鹊挎着提篮回来,远志起身,与她同去。到厨房,喜鹊却与她说了一件事。
“方才在菜市遇见梁家的丫鬟秋蝉,她见我买了几斤螺蛳,问我能否匀几颗给他们。”
远志边撩袖子边说:“几颗?要就拿个罐子分出来给她就是,哪有几颗几颗要的。”
“我也道是怪呢,结果秋蝉说,这螺蛳不是炒着吃的,是给梁家媳妇治病用的。”
“她病了?”远志意外,上一次来不还好好的?
“听上去像,我也没多问。”喜鹊手里择菜,说着:“这梁家也真是奇怪,虽说螺蛳过季,眼下买是贵了点,但也不至于还要巴巴地去问别人匀,就算吃得少,那不还是能分成几顿?买多了剩下的照样吃了不就行了?后来秋蝉和我说了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家买根葱都要记账,因了钱都是从而梁家公子来的,婆婆用无需报备,媳妇用就是斤斤计较,梁家娘子不想惹事,只能托秋蝉往各家交好的丫鬟处问问,可否遇上心宽的,给她一些。”
“还有这种事?”可远志也想,悭吝的男人比比皆是,将内人用的每一文都视作亏本也是常事,但又转念想到:“你不是说这是给荣娘治病用的?连治病的东西,他们都不肯给吗?”
喜鹊耸了耸肩:“这就不清楚了,我见秋蝉只是苦闷,也像有难言之隐。唉,想这梁家娘子真是可怜,我瞧着她身娇体弱,给梁家生了两个孩子了,却连几颗螺蛳都得找别人要,连秋蝉都看不过去。”
远志想到那日她来所求之事,嗅出不妙来。
“这事你放着,午膳后,我去梁家一趟。”
喜鹊意外:“姑娘,你想给梁家娘子医病?”
“是不是病尚且不知,但我得去看看。”
喜鹊沉吟片刻,道:“姑娘,您不会想管梁家的事吧?”
“梁家是有蹊跷么?”远志心却想,连金家那样的大水缸她都见过,难道他能比金家更复杂?
却听喜鹊说:“虽说不合适,但我还是要劝您一句,梁家的事还是少掺和为上,我听说梁公子这人迂腐至极,他娘又因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个秀才,对这儿子溺爱得很,总是话里话外编排梁家娘子,要不是因为出不起钱,早有妾室了,这样的人家是讲不了道理的,姑娘你热心归热心,也别管太多为好。”
远志思忖:“我知道分寸,我就是去看看,看完就回。”
喜鹊听她已然这样说,也不再多嘴,低头做自己手里的活,和远志聊起了别的。
午膳过后,远志将方才分出来的螺蛳装进瓷罐,放在一起都是干干净净的,此时正是午后小憩的节点,她出了门。
梁家在与陈家相隔两条街,倒是好找,远志一眼就书斋对面的梁宅,抬手敲了敲,开门的是一个姑娘,说话有些粗声粗气,远志猜她大概就是秋蝉。
远志介绍来意,自报家门,秋蝉惊诧过后,赶紧将人请了进来。
一进门,远志只听孩子打闹声不绝于耳,偶尔传出尖叫,声嘶力竭。远志不住微微皱眉,想到喜鹊说的,荣娘生育两子之事,不知为何,毛骨悚然。
“还请娘子稍等片刻,我去报一声。”
秋蝉进了屋,远志站在门外,无事正左右看着,见地上自己的倒影拉长。正抬头时,目光与一老妪撞上,那老妪生得骨瘦如柴,面颊都凹了进去,脸色铁青,直盯着远志打量。
远志吓了一跳,不禁心惊,头皮发麻,幸好此时秋蝉出来,她忙不迭跟着秋蝉进去,好甩开这老妪的眼神。
“陈家娘子……”荣娘此时已候着,等远志进来,面上欣喜之色表露无疑。
两人行过礼,远志将手中瓷罐递给秋蝉:“喜鹊今日买了些螺蛳,多了,我分了些,便送到你这儿来了。”
秋蝉看了看荣娘,伸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犹犹豫豫的,最终还是接过:“谢陈家娘子……”
“我是江州人,江州人吃螺蛳除了葱烧,还会放一点辣子,吊鲜味,娘子也可试试,听喜鹊说秋蝉厨艺了得,她定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这螺蛳,只能热炒,可别胡乱用了别的法子,白白浪费了。”远志暗示,意有所指,不知言外之音荣娘听不听得懂。
荣娘会意,向秋蝉吩咐:“你且听陈家娘子的,先去吧,我和她再说会儿话。”
见秋蝉行礼离开,荣娘才道:“娘子今日怎突然到访?我却没有能招待你的。”
“我听喜鹊说你病了,于是想着来看看,上回见你,还无甚大碍,如今是怎么了?”
“我……”荣娘答不上来,因为知道远志终究看得出来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一切遮掩都没有意义,此处实话又显多余。
“可否让我瞧瞧?”
荣娘不愿伸手。
远志也不强求,却笑着说:“那我倒是还有件事要告诉娘子,娘子上回来陈家,我替你诊了脉,却还没问你要诊金。”
荣娘倏然抬头,目中惊慌失措,万不能和她提钱的事,她连一分一厘都不是自己的。
远志倒没有追款之意,只道:“荣娘若给不了,那就是欠我一个人情,”她笑了笑:“这人情还起来也很容易,你且告诉我,秋蝉问喜鹊要的螺蛳,你原本是准备怎么吃的?”
荣娘耳根一红,听见远志说话这样进退有度,如何能不答,她又老实,从不知如何才叫讳饰:“放到半凉黄岑茶里吞下。”
“吞下?”远志瞪大眼睛,追问:“是谁告诉娘子的?”
“前日,我遭遇一外省来的婆子,她也是通医术的,与我诊脉后,告诉我这条法子。”
远志惊怒交加,又憎其糊涂:“娘子也信?!”
荣娘见远志表情如此,却只能苦笑:“不信,不信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一时令远志语塞,她只能道:“黄岑茶与螺蛳都是性寒之物,且螺蛳自土中来,你身子本就虚寒,本就是土水旺而金火弱,怎能再以性寒之物,螺蛳外壳尖利,阴凉吞服,岂不是要坠死人!”
荣娘自嘲:“死人?倒也没什么不好。”
“胡闹!你可知多少人死期将近是多么想活,人的性命怎能因一时困顿就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