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那身苍色的衣服终于穿在远志身上了,她捧着它,像是第一次拿到礼物。小心翼翼地拆开,竟然还是女款!她恍若梦中,将衣服提起来,没想到天一堂这样痛快,更没想到医馆竟没有给她一套男装遮遮掩掩,好像话外音她在那里就不般配。她比在身上倚着,在镜子前左右侧立对照,长短也正合身,愈发感叹真是比她任何一件衣服都合意,她对着这套衣服横看竖看,百般欢喜。
以前做的梦都要成真了,她第一次感觉到来金陵真好。
其实有史以来,天一堂第一次收了个女大夫,别说其他大夫,连李济都还是懵的,如今让他回想,他也说不出当时是如何顺理成章决定收了远志。他们是看着名单上的写着姓名的文字讨论,要谁不要谁,脑海里大多想的都是此人德性与能力,以观医术医德,客观公正,毫无杂念,此一时非彼一时,彼时他们专注任能,哪里顾念那么多?他们也压根想象不到她出现在天一堂会是风景还是煞风景,天一堂识才认才只是履行本分,无人觉得不妥。
然而真当见到远志其人,一身女装,站在天一堂徒弟中间,那本该死在想象里的突兀还是跳到眼前来了。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教就是了,李济想。
要说远志内心不宁有吗?也是有的。直到她真的换上那身苍色制服之前,她都有种虚幻之感,然而很快那种感觉就被她的理智打消了,她是考进来的又不是塞进来的,考上就配得上,有什么心虚?于是,就算此刻她的左右两边侧目猜疑,窃窃私语,她知道,但不会放在眼里。
那两边的人里就有霍玮之,只不过霍玮之没那么平庸,他漠然处之不是因为就这样瞧得上远志了,他不屑与庸俗之辈一样猥琐,只是因为他心中断定,远志在天一堂待不了三个月就会走。不,或许三个月都不用。
且看吧。
天一堂的大夫多少察觉出点尴尬,这两位本届招录最优秀的门生,都是清高之人,一身傲气,目不斜视,他们和这些后生尚不相熟,然而却都隐隐觉出逼仄的敌对。
纪大夫清了清嗓子,喁喁之声倏然停下:“天一堂诚迎各位后生,医馆有训,生民无辜、善于用意,你们既为一日门生,便要一日恪守训诫不忘。”
“谨遵教诲。”
他继续宣读:“眼下将为各位分配带教先生,在座每位大夫都将配一到两位门生,名单为我们据各位表现商讨所做,若你们有异议,也可当堂商讨提出异议,视情况或可定夺。”确认无人反对,纪大夫宣读起来。
“戚远志,”前面后生已一一安排,终于到了她这里,纪大夫念到此处停了停,又继续:“师从穆大夫。”
远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是穆大夫就好,是他是师叔都好。
“霍玮之,师从李大夫。”便是李济。
“是!”
霍玮之抬手半揖,眼角扫过远志,众所周知,李济是天一堂的权威,是李济收了他,说明在各位考生中间,他就是最入他眼的。
远志无所动,心想,有病。
“好了,各位门生分配已毕,但此番分配只是暂定,天一堂也没有论师排辈,以资历争高低的陋习,而后如遇有违医训,悖逆医德之事,天一堂绝不会姑息。”
“是。”门生齐声应声,而后纪大夫又将天一堂一贯规矩一一念过,不晃虚招,该说的都说了,很快散会。
远志走到穆良面前,穆良不善言辞,也只是点点头,不说其他只转身走到自己的问诊席前,远志跟在他身后,这就是他们要共事的地方。
他的问诊席纤尘不染,桌上用具摆放有序,他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放在长桌尾,对远志说:“这里内科不细分,但也表示你瘟病、痧疹、痈疽、疼痛都要涉猎,但记得医书是纸上文字,先有病后有书,然对医者而言,往往要遭遇更多未记载之疾病,病例循因也要灵活变通。”
“知道。”
“还有,”穆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纸张,自己装订好的,他当着远志面翻开:“里面是我所记录疑难之症的医案,如今交给你,医书所写到底有限,且真假难辨,而这份医案,病例皆实,论述详尽,你且细读,过几日我当抽查。”
远志摩挲这本医案,她以为它会因为久远频繁翻阅而泛黄发旧,可实际上却是规整如新,她不禁感激:“好。”
“再过片刻天一堂开门,到时病人按号入座,我问诊时你且按这份医案样式将诊断过程一一记下。”
“是。”
穆良思忖,自己当没什么可说的了,又问:“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远志沉吟:“我们每天要诊断多少病人?”
穆良捋须:“约莫五十人。”
远志咋舌:“这么多!”以前在江州,一天三十个她已经觉得快忙死了。
“午时之前多一些,约莫要诊三十人。”
远志算了算时间:“那一个人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够?”
穆良笑了笑:“所以天一堂的大夫为徒时间也比其他医馆更长,就是为了让门生多听多看,不急于一时上手。不过也是因此,天一堂的门生来得快也去得快,能坚持下来的是少数。”
远志倒不是在意留下的长短,而是有些担忧道:“可,这样问诊是否有些匆忙了?”
“所以才要你们平日挤出时间也要用功,而且金陵的病人,尤其是在天一堂,还有许多是从外地专门来求医,与江州的医馆或又不一样,小城的病人多以慢病稳定,长期开方为主,而这里的病人凶险怪症或急性重症不在少数,除了医术医德老生常谈,还要有十分专注和决断,当然,伤科的大夫更辛苦些,你我是内科,还算好一点。”
远志听后肃然,她想穆良在天一堂那么久,也一定熬过了艰苦的岁月,她不自觉想起戚思宽,阿爹也是在金陵和师叔一起闯出来的,他当年也曾经这样在不同的病痛间奔波吗?远志抬眼再看天一堂,江州是现世安稳,金陵是风云波诡,戚思宽当时是经历了什么才激流勇退?她不禁好奇。
陆陆续续,病人涌入天一堂,门口杂役分发号码,依病分科。穆良的问诊席迎来了今日的第一个病人,那是他的老病患,常年受消渴病所困,每隔半月就要来穆良这儿开一方。
他还没坐定,抬眼就看见坐在长桌另一边的远志,远志头编䯼髻,看上去娴静端庄,也不知是哪家妇人,怎好端端跑来天一堂了?她是大夫?还是……这人不由看出了神。
穆良身子往后靠,挡住此人视线,冷冰冰问:“有什么不爽快。”
那人才打哈哈:“不就是老毛病,上回您开的药喝了倒是好些,就是今日老容易累,坐一会儿就困了。”
穆良示意他亮出腕子,把了一会儿,这边望闻问切,那边远志已将此人面色、口气、脉象等一一写了下来,穆良对照他的病情,口中报出几味草药,如何制、多少量,脱口而出,远志低头边想边记,一时来不及问为什么。
就听那病人问:“这你女儿?”
穆良神色尴尬,白了他一眼:“什么眼神,这是天一堂的制服,她是我徒弟。”
“天一堂什么时候收女徒弟了?”
“你管什么时候呢?”穆良也没客气,抬手将药方往他面前一挡:“去抓药。”那病人拿过方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以前在江州,戚思宽对相熟的病人偶尔说话也很随意,只不过穆良的语气更冲,她看了穆良一眼,见他神色如常,还有点意外他竟没被那病人影响。
她好奇的神色穆良看见了,他掠过,只问:“方才记的给我看看。”
远志连忙低头将医案递上,脸上却浮现一抹微笑。
以往她以为只有穿着男装东西奔走才是自在的,才能去到想去的地方,而没想到在规矩严苛的天一堂,她穿着女装,却还是感受到了想要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