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永昌侯是昔日济阳郡公的儿子,新帝登基之时,郡公长辞,子嗣降袭,便成了如今的永昌侯,新帝鼎革,改制新规,本该居于京城的永昌侯照此回到封地,在金陵偏安一隅,成了逍遥侯爷。
对金陵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永昌侯之名无人不知,但永昌侯府的门朝哪儿开却不知道,更不用说见过永昌侯本人,他家里哪些女眷,什么脾气,外人更是无从得知,包括远志在内。
所以像霍玮之这样心眼如针尖的人,自然是等着看笑话,料远志这个小城来的乡下姑娘,就算有这个命踏进侯府,也没这个命替侯府卖命,怕是连侯府里常用器具都认不全,终究难逃出丑冒犯,也再登不了侯府的门。
李济虽然不至于心思这样恶毒,但也同样为远志提心吊胆,毕竟天降良机,下一回不知什么时候,也怕远志搞砸,拉着医馆下水,遂对医馆众人千叮万嘱不要声张,且要等远志从侯府回来,受侯府嘉奖才能广而告之。远志和穆良相视,多少察觉,皆猜恐怕是要将侯府好好做做噱头,办好了就是替天一堂再扬一次名,借此彻底甩开金陵城中其他医馆药铺,或连金陵太医院都望尘莫及。
念及此处,远志不免心生荒凉,以前在江州的时候,她只以为李济玩世不恭、汪洋恣意,是潇洒隐士之风,又因为他与父亲师出同门,恰与父亲板正作风反比鲜明,倒也生趣。然而来了金陵,来了天一堂,度过的这段日子,远志才明白当时的师叔不过是他最放松,最无戒备的时候,却不全是真正的他。
而真正的他,是个医者不假,更多时候却像个商人。她也才意识到,当初将自己招进天一堂,又力排众议接诊女患,为医者自觉是真,为医馆蜚声也是真。
或许,这才是天一堂能在金陵傲立的最关键的原因吧。
师父是师父,父亲是父亲,或者天下还有更多全然不同于他们的医者,包括自己,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医道行走,以为所有人都该和戚思宽一样虚怀若谷不问声名,多少也是幼稚了。天地之间,万物之灵,总是要千人千面才叫生机,也大可不必想得太过卑鄙。
这也是和陈洵学的,不是有种说法,常在一起相处便会越来越像么?
他身上总有股举重若轻的心性,“人生哪有事事都如意”常挂嘴上,远志表面笑他望秋先零,偶尔还会嫌他啰嗦,笑他:“怎么在书院先生没当够,还要到家里来上课?”
陈洵总是笑笑,然后识趣地不说话。
然而久而久之,她也开始用这些话开解自己,何必为那些自己无法左右的事伤神。
转眼,到了远志拜访侯府的时候,清早侯府特意派了轿停在医馆门口,轿子朴素无华,路过的人并不以为奇。
却唯有李济忧心忡忡,像这样的门户最爱将什么都据为己有,地、人、财都是如此,若他们有心,真要给出高额报酬,也未可知,但远志恐怕还是难挡诱惑,一去不复还了吧?
目送远志离去,却惊觉如今与其说是远志需要天一堂,倒不如说是天一堂更需要远志。这念头让李济如芒刺背。
远志已是许久没坐轿出诊了,她仔细想了想,上一回还是去庄家。
庄家,一提起,好像是件很遥远的事了,没想到如今只要稍稍一念,还是历历在目,中间隔着的时光仿佛只是一条线,跨过去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易,轻易到她甚至都无法确认。
庄达对自己重要过吗?如今,她已经不确定了。
此刻回想,她惊讶发现,自己竟然那么久都不能回忆庄达这个人,甚至连他最后对自己说过的话,她都已经不记得。
和那些话本里苦苦等待着的女人不同,她似乎对庄达总是显得很绝情。
她为自己的薄情感到一丝丝内疚,但她更没想到的是,男女之情对她而言竟然能这样轻巧地舍弃。
那么,如果有一天,她和陈洵也要分别,也会是一样吗?不曾悲伤,不曾难过,心安理得。若真的有那一天,若陈洵和自己一样,她会不会难过?
金陵市井从她眼前匆匆掠过,然而她的思绪无处安放,快乐的难过的,想起了许多。
就这样,不知是久是暂,马车停了下来。
远志掀开车帘,侯府到了。
她下了车,抬眼望去,江州倏然远去,眼前还是金陵。门口一位婆子已经等在一旁,远志猜大概是来接自己的。
“周婶,这位便是天一堂的戚大夫。”小厮介绍道。
周婶颔首,示意小厮离开,而后微微屈膝,朝远志行了礼:“有幸请戚大夫,还劳烦戚大夫多担待。”她作出相迎之状,显出良好教养。
远志觉得此人状态似曾相识,原来与庄小姐身边那仆妇神似,远志还礼,却从周婶冷眼垂眸中看出些傲慢,她不禁感慨,他们这些人不论天南地北都是一个德性。
两人渡过表面客套,话也不多,一并往侯府里来。
侯府宅邸豪华奢靡皆超远志见识,层台累榭恢弘有致,碧瓦琉璃精巧绝伦,好一座飞阁流丹、神工天巧的繁复宅院,想必主人也多半是焚香列鼎,她一步一惊,感叹同在一国一邦,有人能为了一两银走投无路,却也有人能住在这样奢豪的宅院里,享受无度。她不由要想,那些等待着她的女眷是怎样的金头银面、珠翠璀错。
远志紧跟周婶,不疾不徐,悄然看四周,湖水粼粼,鸟鸣啾啾,春风拂面,很快就到了轻寒馆。据周婶说,轻寒馆是澹少奶奶来改建的,清晨用以请安,稍晚一些,她们几房太太小姐常聚在此散心闲谈,如今开春,偶尔也会组在一起,画画作诗。
远志心想,难怪轻寒馆显得空旷。
“都是那位澹少奶奶来后才有的?”
周婶点点头,笑道:“戚大夫稍等片刻,我且通报一声。”
一会儿,轻寒馆中女眷排座,才说空旷的地方,也显得拥挤了。远志抬眼扫视,约莫面前有四五位主子,反正皆为女子,不用屏风遮挡,婆子一一为远志介绍,每过一人便施一礼,远志暗忖幸好来之前向陈洵取过经,总的来说还算自在。
远志站在这群衣香鬓影贵妇面前,已经没了紧张和局促,与名媛贵妇寒暄两句,落落大方,引得为长的大夫人连连赞她教养颇好。远志听过如风,没有放在心上,而是将注意力投注这几位女子身上,见其气血充盈,神采奕奕,看样子当是康健乖顺,并不像需要诊病的样子,那这样费周折一大早严阵以待的模样,是请她来做什么?
“诶?”此时大夫人放下手中茶盏问起:“澹儿媳妇怎么没来?是不是又睡过头了?”
周婶轻笑:“澹少奶奶为给夫人做酥酪卯时刚过就醒了。”
大夫人嫣然,一旁沈姨娘歪了歪身子,朝她道:“她可用心,上回您提了嘴她做的酥酪好吃,她便记下了。”
“酥酪这么小的事,让丫鬟去办就是了,哪儿还用她亲自看着?”大夫人话虽这样说,却说得开怀,可见很吃这套,朝周婶使了个眼色:“今日天一堂的女医来,可不是常有的,你还不去催催她?若我们先看完了,就轮不着她了。”
周围女眷抿嘴微笑,周婶才要转身,却听门外脚步声匆匆逼近,想必便是那迟来的澹儿媳妇了。
“我可听见了,夫人这是要把我踢出局,不带我一块儿了?”眨眼间,那澹儿媳妇泠泠之声就已经到了远志身后:“早上我想着绕个弯不打紧,谁知厨房的丫头偷了懒,好好的酥酪洇了水,只好重做,没成想反倒耽误了正事,该罚该罚!”
“自然要罚你,今日戚大夫在不让她笑话,但你们也给我做个见证,好把今日的账记着,下一回‘数罪并罚’。”
澹儿媳妇嘟了嘟嘴,又向夫人撒娇讨饶,大夫人被逗得合不拢嘴,围坐女眷也乐得瞧了热闹,好一会儿夫人才回过神,记起面前有个外人还在。
她敛色揶揄道:“你惯没个正形的,来,这位便是天一堂的戚大夫,说起来请她来给我们诊脉的主意是你出,你算做东,你不来,我们都不敢先伸那个手。”
“大夫人这样说可是折煞我了。”澹儿媳妇此时才转身往远志看去。
然而这一眼却让远志为之一振,顿时张目结舌,眼前人不是新人竟是故人,她分不清是惊是喜各占几分,险些要脱口而出,却将那一声“织罗”,生生与原本想要问她的许多话都咽了下去。
她与织罗四目相接,却无法从织罗的目光中探查到昔日的感情,织罗好像看着陌生人似的望着她,她嘴角向上扬起,可眉眼却没有笑意,嘴里说:“久闻戚大夫仁医美名,没想到竟是如此年轻靓丽,今日戚大夫拨冗前来,为我们检诊,该是我向您行一礼以示敬意。”说罢躬身施礼,旁人绝然瞧不出一点她们曾相识的痕迹。
远志怎可能不会意?虽然她不知道织罗这么的用意到底为何,但以她对她的了解,请她上门是她的主意,装作不认识也是她的主意,而这一切的背后一定有她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