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陈宅院子里的花零零落落随风谢了,穿过其中,恰好能看见远处张张缎被铺开,今日天晴,晒被打扫是喜鹊要做的功课,她在这边拍拍打打,院子的另一边,茯苓正和邻居的孩子玩耍,看样子已经与左右邻舍的家庭没什么两样。陈家上下,从江州迁徙到此,终于习惯了金陵的生活。
风和日丽的宁静忽然被打破,喜鹊还在庭院深处没有听见门响,倒是茯苓先叫了起来:“姐姐!”
声音铺满庭院,喜鹊听到了只是笑:“茯苓,姐姐在天一堂呢,想她了?”
却紧接着一声:“喜鹊!”不正是远志自己的声音?
她定睛探出头,果真看见她站在院子里,她还没来得及问远志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就听她说,火急火燎。
“喜鹊,快来,”远志招呼着:“将东边的厢房拾掇出来,再帮我们把张小姐的行李收拾收拾。”
喜鹊放下手中的活,匆匆上前,照壁下阳光斜影,不一会儿其中多处了一道人影。喜鹊循着影子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瑰丽罗缎的女子,生得柔肌腻体、明艳绝代。
“姑娘……”她想问她是谁。
“这位是永昌侯府的小姐……”
永昌侯府,这是在喜鹊的人生中连妄想都不敢的身份,此刻这位出身于永昌侯府的小姐站在这里,喜鹊只看得到光彩照人,原来蓬荜生辉就是这个意思。
她失色,慌忙行礼:“见过张小姐。”
洵美浅笑点头,抬眸望了一眼这座院子,不比侯府花园华贵宽阔,但温馨精致,满院香草,她指着庭院深处,问出了与喜鹊说的第一句话:“那个是什么?”
远志浅笑:“今天好,这不我拿着家里的被褥晒晒呢。”
洵美好奇的样子,让喜鹊看出来这位小姐,显然并不懂寻常百姓的日子,默默听远志说她也觉得很高兴:“喜鹊在家辛苦,日常我们一家的内务事都是交由她打理,我们待她也如亲妹,眼下陈先生还在书院,你且先随喜鹊将东西置办好,晚上再为你接风。”
洵美答应一声,目光复又投到喜鹊身上,只给她一激灵,才讷讷帮忙收拾起包裹,遂两人才一同往厢房去了。
少顷,喜鹊出来,走到远志身旁,才得空问:“姑娘,到底怎么回事?这位张小姐就这样在我们家住下了?”
远志抱歉地点点头:“就是要辛苦你了。”
“说什么辛苦!只是,她要住多久?”
远志赧然:“嗯,几个月吧。”
喜鹊怕的却是:“那她也不带个丫鬟来,此后侯府小姐的规矩,我可不懂呀。”
“你且宽心,待我们如何便待她如何就是,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喜鹊将信将疑:“是吗?”犹疑了会儿,又想起陈洵:“可等会儿晚上姑爷回来,家里多了位女子,多少不方便吧,这事儿姑爷知道么?您可不能不和他说呀。”
远志思忖,不免侥幸:“诶,反正傍晚他就要回来了,总要知道,人已经来了,总不能他不愿意,还要把张小姐赶回去吧。”
喜鹊担忧:“姑娘,那到时候您自己得和姑爷说清楚啊,姑爷虽不是小气的人,可男人嘛,你给他面子他总是高兴的,不声不响自作主张的事,他且不说乐意不乐意,既然他也是主子,总要知会一声不是?”
远志抿嘴一笑:“哟,喜鹊,看不出来你还懂这一套呢?”
远志笑说摸着喜鹊的额发,喜鹊却不解风情,拨下她的手:“我是认真的姑娘!”
“知道,知道啦!”
“那午饭在家吃?”
远志点头,调笑道:“好容易能松快半天,让我呆在家里好好陪陪你们和茯苓。”
话到此处,不免有些心酸,才想起自己与茯苓享受的明媚阳光少了许多。而茯苓也仿佛与她有灵犀,跑了过来,紧紧抱住她,奶声奶气地说:“姐姐,我想你了。”这句话令远志不得不长叹息,总是没有两全的事。
这一天的午膳,喜鹊尽她所能找来家中最好的食材,去买已经来不及了,如何侍奉好这位侯府小姐让她有些头疼,不知道他们家尚且自足的春菜能不能入她的眼。于是,喜鹊前前后后忙活着,端到远志和洵美面前的就成了满满一桌子。
远志一边给洵美盛饭,一边揶揄她:“小姐,我也是借你的光了……喜鹊,那我们晚上该不会要喝粥吧?”
喜鹊白了远志一眼:“放心,晚上也是这么多菜,我怎么会让你们喝粥。”
喜鹊放下手里的鸽子汤,笑问洵美:“张小姐,还吃得惯?我也不知您的口味,这河虾是今早刚买的,可是新鲜,还有这笋也是时节最后一波了,这咸肉是戚家老爷特意寄来的,我们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吃,还有这鸡头米,这湖鱼,若您觉得太素,那明日我再买些黄鳝,给您做个鳝丝?”
洵美仪态万方,浅笑盈盈:“不用那么麻烦,这些都很好,就如你们寻常一样,就很好。”转而瞧见茯苓望着自己,她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是你弟弟么?”
“嗯。”
“叫什么名字?”
“茯苓。”
“你叫远志,他叫茯苓,你们果真出身医学世家。”洵美招呼茯苓过来,凑近了看他,发觉他抬眸的样子和远志真是很像。
茯苓也那样端详着她,良久,却懵懂地说:“姐姐,你怎么在哭?”
这句话外人听来头尾不清,摸不着边,可是只有洵美和远志,却像被人看破了心事,感到了一阵钝痛。
她们都说不出话来。
只有喜鹊,搂过茯苓,依然嬉笑着朝他碗里塞着面前的鱼肉,也只有她在,那寻常听来无谓的市井之语,才能填满她们中间无从说起的悲凉。
洵美咬了一口河虾,甜鲜之味在口中弥漫,那是与民间俗世很贴切的恬淡,也是她在侯府锦衣玉食中所不曾有过的平静,她忽然心中涌上一阵酸楚,她不过十几岁,本该是明艳的年岁,自由和快乐就已经缺席了,本不该是她面对的,她也面对了那么久,如今离开那里,却好像感觉那段日子和自己隔了一条长河。
她的眼眶不自觉地湿了,有庆幸有珍惜,她本以为眼前这样的心境永远不会来。
陈洵今日在博古书院留了会儿堂,出来的时候远志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这是她第一次有了想和他一起走回去的意愿,也恰好难得有这样的空闲。
陈洵却想起江州前车之鉴,上一回她在书院门口等他,对他说的可是“娶我”,不知道这回又要跟他说什么。
他揣着猜疑靠近,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戚大夫可是有事要吩咐?”
远志低头赧然,嘴上却不服软:“陈先生案牍劳形,我若无事,便不能来见你?”
陈洵无奈摇头,放慢脚步和远志并肩往盏石街的方向走,才想起远志今日去了永昌侯府,想来是事情办得不错,才能看上去满面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