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观音龛(十)
殿外寒夜高天,青霜白露,风雪渐微,蟾宫越明。
幽微的月光沿着残瓦滴漏,所泻之处如积水空明,拓下阴影纷缭,狂如鬼舞。
一道修长高大的身影在乱影中掠过,时而腾跃,时而翻转。身姿虽轻盈若鸢,但却毫无章法,像是只被竹条抽打的猴子般可笑可叹,委实不配他冲虚观第一人的形象。
危难之间,哪顾其他?
无心上人心不宁,身不能停。
机会,机会,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机会。
而被幻象迷惑神智的他,分不清真与假,虚与实,他的机会远远小于敌人的。
别无他法,只能以万物为假敌,将自身防御得滴水不漏。
在他的机会到来之前,却不能暴露破绽,将袭杀他的机会亲手交给对方!
从身上丝线停止牵动起,无心上人便在心中默算,一息,两息,三息……数到十息之际,“啪”的一声,丝线崩断。
瞬时心中一沉,他的机会又小了几分,而且还是重之又重的几分!
暗自思忖,这丝线不知是被敌人斩断的,还是被它的主人割断的。
他更期望是前者。
因为若是后者,便证明王怜花这一唯一的倚仗,大约已经身陷囹圄,自顾不暇。
不过,无论是何种原因。
接下来,都得靠自己了!
无心上人深吸一口气,目光逡巡四方。
眼前鬼影纷乱,虚妄丛生,佛不佛,魔不魔,人不人,鬼不鬼。
时而见血盆大口,向他当头罩下,时而望地狱业火,追着他席卷而来。
真与幻,虚与实,何为真,为何假?
迷障叠起,道心染尘……奈何,奈何!
正于迷乱间,忽然有人笑道:“道家本就是借假修真,应要区分真假,何其可笑?”
听闻此声,无心上人目光一颤,一路走来他一直神情淡淡,宛如水中寒月,却在对方一语轻点之下,渐渐消散。
眼前缭乱的光影徐徐汇聚成一个人影,容貌模糊不清,不知是否因为太过悠久的岁月,磨去了无心上人对他的记忆。
然而,那洒脱的声音,清朗似风,一如往昔。
“无心,你太过依赖自己的耳目,肉眼凡胎徒增虚妄,只看你的心吧……”
那影子拎起一坛酒,冲无心上人遥遥一敬,酒水一泼,化作倾盆大雨。
酒雨过处,刀光剑影,群魔乱舞宛如壁上之画,渐渐消融,荒芜鬼寺化为一座朴素庭院。
无心上人记得这庭院的名字――龙虎山冲虚观的“炼心院”。
炼心院只是冲虚观七十二座庭院中的一个,四四方方,普普通通,无甚别致之处。
只在庭院中央立着一棵老榕,蓊蓊郁郁,虬枝横生。
粗壮的根须似乎耐不住地底的沉寂,翻出硕大一截,宛如巨蟒盘踞于此。
树干上鼓着巨大的树瘤,令它像是一位驼背的老者,脊背佝偻,老态龙钟。
不知在多少个春秋里,老榕笑容慈祥地看着冲虚观的道童们,攀着它的根须爬上爬下,将粗粝的树皮,摩挲的光滑乌亮。
此刻,它依旧那般祥和地瞧着盘腿坐在树根上孩子。
或许在修炼,又或许在想着心事。
矮矮小小,圆圆胖胖,一点也看不出他长大后清冷的模样。
“哎呀”一声,一片“大雨”倾盆而下,将树下的孩童淋得跟只落汤鸡似的。
无心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浑圆的眼睛一瞬不瞬瞪着树上之人。
广袖长衫的道士蹲在树梢上,亦是笑吟吟地瞧着他。
那道士浓眉大眼,面容俊朗。最惹眼的是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犹如万里澄江,透着碧溶溶的光。
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被他笑成了两道细缝。
右手拎着一个倒扣的酒坛,坛中之酒业已倒空,几滴琥珀色的酒珠挂在坛口,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泛着蜜一样的光泽,调皮地从坛口滑下,一滴一滴点落在无心的额心上。
被无心怒瞪,那罪魁祸首一点不显心虚之色,哈哈嘲笑道:“一个大活人蹲在你头顶上怕有半刻钟的功夫,你都未曾瞧见。”
“警惕心如此之低,该多多磨炼了。”
无心又狠狠地瞪了他几眼,见非但无用,还惹得对方笑容越开,便放弃了无用功。
低头嗅了嗅身上浓烈的酒气,嫌恶地皱起眉头,揪起衣袖一拧,哗啦啦地挤出一滩水来。
淡淡道:“我本于此地静心打坐,又怎会料到有一只老猴悄无声息爬到树上弄鬼?”
听得无心讥讽之语,道士浓眉一挑,道:“若是树上蹲着的是只老猴,树下坐着的人,岂非被淋了满头满身的猴尿?”
无心怒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