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酒醒人已远 - 长恨刀 - 梁白开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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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酒醒人已远

已近寅时,漆黑夜空中一轮圆月高悬,林中树影婆娑。这是长江南岸幕府山区的一处隘口,由此南下二十余里,便可进入南京城。正值月色如水,四野阒然。

忽然,林中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马蹄声,嗒!嗒!嗒!似紧密的鼓点,在寂静的夜中骤然响起,草木亦随之颤动。马蹄声近了,林中,两道身影箭一般疾驰而出,顷刻又没入荒野。好在月色很亮,这一瞬的功夫足够令人看得分明。他们共有两匹马,三个人。

这是传志、岑青和红蕖。进山时,他们本有七人。

红蕖纵马在前,借着月色,影影绰绰望见前方几户农家。她回头,不见山中有人追来,稍稍松一口气,勒马停下。

夜太静了,马蹄声会惊扰到沉睡的村民。

她停下,传志便停下。她下马,传志也下马。红蕖顾不上看他,手脚利落地将马上行李卸下,低声道:“路面泥泞,他们会循着蹄印追来,动作快些。”传志听到了,他解开岑青身上绳索,抱他下马,亦取了行李背好。红蕖低喝一声“去!”,在两马后臀狠狠一拍,转而拉过传志手腕,向村中赶去。

这座村子里约莫三十来户人家,红蕖绕过村口几户,寻了处不怎惹眼的。院墙低矮,两人略一纵身,跃进院中站定,红蕖这才松手。传志怔怔望着地面,始终未曾说话。红蕖不再管他,自行走至房前,拔出长剑顺门缝一斩而下,门闩应声断作两截,掉落在地,听得咣当两声,屋内一人道:“老头子,是什么声响?”另一人答:“是老鼠吧?我去看看……咳咳。”

不待主人出来,红蕖已提剑进屋。床上那老汉披衣坐起,尚未点灯,忽见门前一道黑影,惊得身子一歪滚下床来,颤声道:“鬼!有鬼……”

“你怎么――”床里的老太赶忙坐起,话未说完,也给这黑影吓得一声尖叫,背过气去。

红蕖视若无睹,上前提起老汉衣领,问:“此地距南京城还有多远?”她语气虽冷,却掩不住一把娇滴滴的少女嗓音,老汉听出她是人非鬼,抹把汗道:“小姑娘你先放我下来……我,我得看看我家老婆子先……”红蕖冷笑,腕子一抖,手中长剑响声铮然,寒光凛凛,吓得老汉瘫软在地,连声哀求:“小姑娘饶命,我,咳咳,我们都是……你,你……南京城,南京城不远,不远……你出了村子,有两条路,走,走右边那条,你走得快,一两个时辰就,就……”

红蕖道声多谢,仍然站着不动。老汉胆战心惊等了许久,不见她问话,忙颤巍巍攀上床榻,拉开被子去看妻子模样。他甫一背身,红蕖便举步上前,刷刷连刺两剑。夫妻两人一声未响,软倒在床。红蕖探手在其颈上一摸,方拉起被子掩好尸体,走出房外。

传志还站在院中,似乎从未动过。

自他瞧见阿笙从山上跌下起,便始终是这副木讷模样。红蕖又悲又恼,若非她听到阿笙那个“逃”字,一把将这呆子甩上马背,罗成的马又恰好奔至身边,两人恐已死在刀剑之下。再一想,阿笙以那副身躯还能凭腕力弹射石子,逼得马儿不管不顾发狂疾奔,方救两人九死一生,不免叹服。

然眼下哪有时间耽搁?莫说黑衣人随时可以追上,便是顾念岑青身体,也不可再拖。红蕖拉过传志,快速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他们人多势众,若发现我们弃马,一家家搜过来也能抓住你我。距南京城不过一二时辰路,天一亮便走。你我换上老头老太衣裳扮作夫妻,院中有辆推车,将岑公子推上,旁人问起,便说送孩子进城求医,兴许能躲得一时。其他事进城后再作商议。”

两人进了屋子,传志放下岑青,却再无动作,忽道:“你这样聪敏,一人便可做到吧?”不敢点灯,红蕖正在翻找用得着的衣裳,听到此言动作一滞。传志又道:“都入伏好几日了,夜里还有些凉。阿笙在山里一定很冷。我要去找他。你帮我把岑叔叔送进南京,交给云姨,好不好?”

红蕖起身站至他面前,神情几度改变,终归平静,问道:“你要我做何事?”

传志低着头,喃喃道:“我把岑叔叔托付给你,我要去找阿笙。他在山下,虽有罗大哥陪着,也会冷。我要去找他。”

红蕖冷笑:“若是找不到呢?”

“会找到的。他就在那里。”传志浅浅一笑,“今日找不到,明日接着找,总有一日会找到的。”

“八月十五在即,英雄盟会怎么办?”

“我要和阿笙一起去。若那时还没找到,便不去罢。”

“不去英雄盟会,方家的仇如何报?”

传志抬头,静静看着她:“不报了。没有阿笙,我怎样报仇呢?他说过要陪着我的,他不能食言。”

红蕖默然,不怒反笑,半晌方挑眉道:“将岑公子交给我,你可放心?”

“……”传志嗫嚅半晌,终不能答。

红蕖啐了一口,仍自翻找衣裳,凉凉道:“反正我与你们谈不上交情,死了活了都与我无干。你愿等死便自己死,别把累赘撂给我。方传志,我且告诉你,姐姐我活这么大,还没哪个小子敢这般待我,要不是见你可怜,鬼才管你呢!”她拣出几件破烂衣裳,一股脑扔过去,又道:“你爱穿不穿。”

传志怔住,望着岑青,想到阿笙那句“保护师叔”,再想到阿笙匍匐在地,却拼死要救他逃走的模样,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将衣服穿好,给岑青也换上,又想:若此时阿笙在,也要骂我吧?他会骂我什么呢?是说我意气用事,还说我是个脑子不灵光的笨蛋呢?他想着想着,便似阿笙当真坐在面前,微抬起下巴,口中正说着不饶人的话,一时有些痴了,暗道:我倒真想你在这里,狠狠地骂我几句,就是拿竹杖敲我也不打紧。

红蕖换过老妪衣裳,取下簪花首饰小心收好,头发胡乱挽个髻子,到厨房抓了把草灰,和上泥土,将脸颊、颈子、手腕都一一抹了,又给传志两人抹上,说:“我那些胭脂水粉都掉了,眼下只得如此。回头路上给人问起,你只管佝着身子拉车装哑巴,全由我来应付。适才见厨房里有锅浆糊,姑且抹在伤口上,捱得一时是一时,你可有哪里伤得厉害?”

传志见她将各事都考虑周全,心下愧疚,低声道:“本该是我护着你,这时候反倒拖累于你,是我太过任性,你还恼我吗?”

红蕖屈指在他额上一敲,嗔道:“待我们进了南京城,你再讨好不迟。快去收拾罢。”

传志打起精神走向厨房,忽想到一事,随口道:“这家人不在,咱们又拿衣服又用浆糊,应当在灶上放些银两。”

红蕖笑道:“你倒好心,我竟给忘了。”

传志应声去了。他始终心神散漫,并不知床上惨状。将身上伤口草草处理过,又摸出几粒碎银,放进灶上的一只陶碗。

天已微亮,两人将兵刃藏在车下,推着岑青往南去了。一路上却不曾再遇到那些黑衣人,直到进城时方给守门护卫拦下,传志低头不语,红蕖佝偻着身子佯作咳嗽,变了嗓音解释一番,对方特意拿开车上草帘看过岑青脸色,方才放行。

江南一带物阜民丰,南京城繁华富庶不输开封,街道纵横,人流不息。进得城来,红蕖问过路人该到何处找大夫,带上传志在城中七拐八绕,末了停在一处无人的小巷中。传志不解道:“医馆又不在此处,咱们到这里做什么?”

红蕖拍去身上尘土,讥讽道:“你要找天下第一神医,去医馆做甚?平民百姓都知道的大夫,能解这武林中人才知道的毒?我不过怕有人跟着咱们,才在城中多绕些路。且不说素云身在何处,你看城中盘查这般森严,若不是查咱们便罢了,若是,你我背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早晚要给抓着。我看此地僻静,这家人宅子也大,先借他间屋子躲着,再从长计议。”传志虽觉不妥,却也无话可说,将岑青负在背上,足下一点跃上墙头。红蕖却不上来:“你先去探路,给岑公子找个安全地方。我把这车推到别处去,再买些脂粉衣裳回来,咱们还得打扮一番。等到午时,还在此处聚头。”

传志应了,悄没声跳入院中。此处想是这家人的后院,曲径通幽,草木繁盛,也不见人迹。他不晓得江南园林移步换景、含蓄层叠的好处,只觉处处都是路与门,走得片刻,便听人声渐响,匆忙掠入假山后。听脚步声似是两人,一前一后,传志自石缝中偷偷看去,当前那个一张白净面皮,五六十岁模样,头戴布巾,身穿绯色锦袍,足蹬云头履,腰束金饰革带,另挂了只银鱼袋,像是个读书人,后一个短衣劲装,始终低着头,传志瞧不清他面目,却觉得似曾相识,见他长臂如猿,行走矫健,应是习武之人,怕给他发觉,当即屏息凝神,一手捂上岑青鼻息。他自知无应变之能,趁此时将周遭山石草木一一记下,寻思脱逃之计,以防变故突生。

好在那两人在游廊中停下,并未走近。传志耳力颇佳,只听前一人道:“昭儿此番拜平江军节度使,调离开封府,咱们已连输两招,他怎有心情来游山玩水?眼下又做出强抢民女这种混账事……昭儿爱玩,你怎也跟着胡闹?”

武者道:“刘大人还请放心。王爷心思缜密,非你我可妄测。此番亲临苏州,不过是想亲眼瞧瞧他谋略多年的大局。现今已有八成把握,如若事成,便可坐收渔翁之利,扭转乾坤。”

那刘大人一捋胡须,冷哼道:“自从结交了你们这些江湖草民,昭儿做事就愈发偏邪,若非如此,到手的皇位岂能丢了。新皇继位以来根基渐稳,这次再出差错,哪还有五年可等?”

武者拱手:“是。”

刘大人叹气,拂袖道:“安排在翠微阁吧,你们自己派人守着。切莫让人找出把柄。”

武者应声,行礼退下。刘大人在园中徘徊片刻,也自去了。传志方从假山后出来,他对朝堂事一概不知,自猜不出刘大人身份,什么“平江军”、“节度使”也都听不明白,只因他们提到“苏州”,便暗暗将这些话记下,想要回去说给阿笙听,他定然听得懂――不经意思及此处,他负着岑青,立在江南怡人的园林里,忽的愣住了。

他一时紧张,竟忘了阿笙不在身边。

阿笙不在这里,阿笙在山底下。

传志心中一酸,忙压下眼泪,继续找适合藏身的隐蔽之地。过不多时,摸到一处破败矮小的柴房,见门上落了锁,附近草木荒芜,地上也无足迹,便运起青石山步法,轻轻巧巧落至门前,拔刀削断锁栓。甫一推门,尘土潮腐之气扑鼻而至,呛得他几不能呼吸,再走一步,又撞了满头蛛网,也顾不上擦。他将门掩好,待眼睛适应了房中昏暗光线,方看清这屋里堆满各色杂物,墙板房顶皆已腐坏。传志看看岑青,暗道一声对不住,脱下身上外袍铺在门后,将人放下,遂挽起衣袖,搬开几样朽烂的箱子、桌椅,腾出小片空地。见屋角有些干草,不敢多拿,抱了些许铺在地上,回身抱起岑青,把自己外袍裹在草上,再将他缓缓放下,又将拿开的杂物小心将他掩上。做到一半,忽想到什么,从怀里取出一枚铜钱搁在他手心,暗想:若岑叔叔中途醒了,不知身在何地,摸到这枚铜钱,便知是阿笙所为,不至于慌乱。又解了腰上水带,放他颊边。

收拾一番过后,见乍一眼已瞧不出房中有人,方退出去,将锁头挂好,虚虚合上,遥遥看去与锁着无异。这才悄声按原路回去,他生怕出了差错,便加快步子,只盼早些与红蕖碰头,尽快找到素云,以免多生事端。这一路小心戒备,加之他轻功本就了得,似出入无人之境,并未给人察觉。待回到巷中,红蕖已将脸上污泥洗去,提着包袱倚在墙上。

乍一见传志灰头土脸跳下墙来,红蕖先是一愣,遂掩嘴笑道:“大笨驴,你这又是到哪里打滚啦?”

传志哪会在意,急道:“你可想出办法了?咱们怎么找云姨去?”

红蕖拍拍手中包袱,秀眉一挑:“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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