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庄敬亭已死,传志便是落梅庄的新主人。得知他已苏醒,群豪陆续前来探望,邀他前去花厅共商今后武林大事。传志拙于言辞,全靠素云、岑青替他应对,到午时方得清净,与阿笙来到墓园。付九等人棺木已置办妥当,尚未下葬,传志一一拜过,在付九棺前下跪磕头,回想起过往种种,一时怅然。
一阵秋风吹过,传志身体不由瑟缩,阿笙握住他手。两人并肩而立。传志问:“往后我该做什么呢?”
“你可有想做的事?”
传志想了想,摇头道:“从小到大,我只知道报仇这一件事。你呢,你想做什么?”
阿笙道:“我想看筝儿平平安安长大、成婚。”又望一眼传志,道:“那时不曾遇到你,现今也想要你一生平安顺遂。”
他笑意盈盈,眸中似有无尽柔情,瞧得传志心头怦怦直跳,只想将他抓进怀里揉一揉、亲一亲。好在尚记得身处何地,捺下心思,规规矩矩道:“我也想要你这样。”
墓园中停了许多棺木,付九、张三不、方剑亭、周审川、薛风、薛雷、万向天、孙伯良、吴应简,还有许多他们不认识的人。秋风肃杀,园中草木、围墙、砖瓦上,四处是黑色血渍。两人劫后余生,心中感慨万千,将彼此的手牢牢握紧,只觉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庆幸的事。
携手走出园外不远,红蕖迎面而来,手中拎着一只食盒:“秦姑娘说你两个在这里。听说大笨驴醒了,我来看看。”三人在道旁凉亭中坐下,她自食盒中取出几盘糕点,一一摆开:“喏,我亲手做的。你快尝尝。”
足有七八样,个个小巧玲珑、精致漂亮,传志叹道:“这样好看的东西,竟用来吃么?你的手真巧。”
红蕖笑道:“我同庄里厨娘学的,现学现卖,也不知好不好吃。在南华剑时,可不曾吃过这样的玩意儿。”她自己吃了一枚,道:“倒是见过夫人和小姐吃。”她虽是南华剑弟子,实则自幼伺候清宁起居,同丫鬟无异。“他们都叫我小师妹,其实我比小姐还大上两岁哩。那年我才十三,瞧见小姐吃糕点,馋得直流口水。小姐偷偷藏了一块,裹在帕子里拿来给我,这么小的东西,我一口吞下肚去,却不知味道怎样。”
她笑语嫣然,传志便不曾想到这中辛酸,道:“你自己学会了,往后想吃多少,就自己做多少。”思及周审川一事,问她周玉明可还好。
红蕖摇头苦笑:“他整日躲在房中,不肯说话,不肯吃饭,也不睡觉。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再过些时候,他定会好起来的。”传志安慰道。
红蕖抬眼望他,又垂眸看向腕上的玉镯,她将那镯子在腕上转了两转,道:“他好不好,与你也没什么干系。你倒希望他好么?”
传志道:“怎会没关系?他是你的丈夫,他好好的,你也就好好的,想吃什么糕点就能吃到。我自然希望你好好的。”先前,传志还当红蕖与清宁一样,对他心生好感,到了苏州,见她已嫁做人妇,夫妻琴瑟和谐,便暗道自己多心。此时虽奇怪红蕖问他这些做什么,也绝对想不到男女私情上。阿笙见他姿态坦荡,暗觉好笑:这人端的是个呆子,还以为人家是真心送他糕点。不想传志吃一块,再随手喂他一块,道:“况且若是周公子出了什么事,阿笙会难过。”
阿笙这口桂花酥还没有咽下,呆呆瞧着他。传志一门心思都在那糕点上,不知他再自然不过的一句话,怎样在阿笙心里掀起了波澜:旁人的心思,这呆子全然不懂,偏偏对我……他面上通红,脖子都略微发烫,匆忙站起,想到别处去吹吹风,不料一个仄歪,摔了下去――传志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拦下,急道:“摔到了吗?”
阿笙捂着嘴一阵咳嗽,被那甜到发腻的桂花酥,呛得昏天黑地,好一阵才平缓。传志笑道:“咱们快去喝茶。”说着便将人打横抱起,对红蕖道:“咱们回去吧,这糕点我留着慢慢吃。”
红蕖幽幽道:“当初在客栈,秦公子不顾性命救你,令人好生羡慕。若有人如此待我,这一生便圆满了。”
她不肯起身,传志也不便再动,一面抚着阿笙背心,一面问:“周公子待你不好吗?”
红蕖浅浅一笑,望着园中花木,若有所思道:“大笨驴,你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传志奇道:“问这个做什么?”阿笙要传志放他下来,扶着柱子走向亭外,离两人远了些。传志望着他背影,笑道:“我同阿笙在一起的日子,都很快活。”
“秦公子就那样好?”
“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啦。”
红蕖淡淡一笑,又道:“我这一生,唯一快活的日子,是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小姐给我偷点心吃,你是不是觉得,她心地真好,我应当感激她呢?才不是。那点心都被她捏碎了,我也吃不出味道,她问我好不好吃,我却哭了出来。我心里想,凭什么我要吃你剩下的?她是南华剑的大小姐,我是她的小丫头。她穿剩下的衣裳,我才能穿;她学过的武功,我才能学;她不要的丈夫,便扔给我。我在南华剑,从来没有一天是快活的。”
传志心头一软,柔声道:“你往后是周太太了,不用再给人做小丫头。”
红蕖笑道:“我原以为我能做武林盟主的儿媳妇哩!谁想到头来,只剩一个疯疯癫癫的相公。我在南华剑的时候,谁都能欺负我。他们说我命不好,我却不信。我现在信啦。”她笑着笑着,便落了泪,泪水落在她的罗裙上,洇出几片痕迹。
传志忙翻出手帕递给她:“你不要哭。周公子一时想不开,以后就好了。”
红蕖拭去泪水,向他盈盈一拜,笑道:“让你见笑了,我不该哭的。将才我不曾说完,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真快活。没人当我是小姐的丫头,也没人图我什么。大笨驴,你那日在我身前,挡了那一刀。”见传志要说话,她忙道:“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可我一直记在心上。我还记得,你去客栈寻人,明明武功那样好,还被人丢了出来,可不就是驴打滚吗?来苏州的路上,我一直郁郁寡欢,见你那般狼狈,好笑极了,我便不难过了。”
她从未同他讲过这些话,传志不明所以,愣愣听着。红蕖问道:“你是不是在想,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传志应一声,又摇头,迟疑道:“你心里难过,不知怎样说,便想告诉我们,对不对?要是讲出来才快活,你慢慢讲。”
红蕖端详他面容,眨眨眼睛,笑道:“你待我真好。”
传志道:“渡江时若没有你帮我,我和岑叔叔早就死了,这份恩情,我会永远牢牢记着。”
红蕖嘻嘻一笑,把玩起发梢,将面颊再离他近些,问:“那你要怎样报恩?”不待传志回答,又退回去:“我同你开玩笑呢!谁要你报恩。其实我今日来,是同你告别的。相公说,周盟主的老家在江陵,我们要送他回乡。你我这一别,恐怕就再也不能相见。”
传志不知江陵在何处,听她言语伤感,亦觉惆怅,喃喃道:“我也不知往后会去哪里。”
红蕖奇道:“你不要留在落梅庄吗?”
传志摇头:“我才不要做这落梅庄的主人。这里死了很多人,是个伤心的地方。”
红蕖面露讶色:“你可知落梅庄的主人在江湖中是何地位?单单太湖一带,就有多少酒馆客栈、当铺钱庄是你方家的?再有、再有……是了,你有了天下至宝,也不稀罕这些。”
传志失笑:“恁多人为了这东西丢了性命,我也不愿要它。这是个坏东西。”他自怀里取出那张藏宝图,抚摸着上头点点血渍:“我看到它,就好像看了我爹娘、我爷爷、九叔,还有许多武林中人,为了它互相残杀,六亲不认。若是没有它,我现在兴许是另一副样子。”
红蕖似是不信,颤声道:“那,那你要将它怎样?”
传志道:“若是南北结盟,大家都做了朋友,落梅庄中发生的事,就不会再有了吧?这是周盟主的夙愿。我要将这园子和藏宝图送给武林盟。”他说罢喊一声阿笙,问:“你道怎样?”
阿笙倚柱而立,淡淡道:“那是你的东西,你爱怎样便怎样。”
传志莞尔:“我不想要这些。”
他想要的,是别的东西,胜过天下所有的财富、权力、地位,天下间最最美好、最最独一无二的东西。
他两人望着彼此,不必言说,便完全明白。
红蕖看在眼中,不免伤怀,又要落泪。
便在这时,花丛中一道身影倏然冲出,一道剑光直刺阿笙,传志大骇之下拔刀上前,将阿笙扑倒在地,抬手反击。他身体无力,来人剑上力道极大,震得他虎口剧痛,梅花刀落在地上。顾不得拾刀,传志抱着阿笙就地一滚,又避开一剑,仰头看去,来人竟是周玉明。他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神色却狠戾无比。传志大骇,将阿笙拦在身后,抬掌回击,急道:“你做什么?”
红蕖急道:“且等一等!传志他本意是――”
“闭嘴!”周玉明怒道,“待我杀了这两个小子,再同你算账!”他躲在花丛中,将两人所言听得一清二楚,再看妻子泪流满面,望向传志的目光满是急切,妒火更盛,手下剑招愈发凌厉。
传志一手将阿笙揽在怀中,一手以浮云掌与他相斗,脚下步履飞快躲闪,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伤人?”
“你对我爱妻图谋不轨,他是我杀父仇人,不杀了你二人,我何以为人!”周玉明挺剑刺他腰腹,传志纵身跃起,听得阿笙一句“拿着”,递来一物。不及细看,周玉明长剑已至,他举手格挡,兵刃铿锵一声,另一手五指成掌,向前一推,脚下横扫,将周玉明逼退两步。传志稳稳落地,才看清手中是阿笙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