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宝玉为什么给黛玉送帕子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宝玉挨打,众人纷至安慰,连冷美人薛宝钗也娇羞脉脉地送了丸药来,缠缠绵绵地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
虽是关心情怯,然而每句话都是大道理,并不入耳,且派宝玉不是说:“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换言之,宝玉挨打是自找的。
袭人的言行也是照搬拷贝,不但说:“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田地。”且背后里找着王夫人说:“若论理,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对于主子挨打这件事竟是拍手称庆。并且撺掇着太太把宝玉迁出大观园去,简直是“趁你病,取你命。”
这番话,虽然宝玉不曾听见,但未必全无感知,宝钗和袭人两个虽然柔情劝谏,毕竟不是他的知己。想来满园子的人来慰病之际,也大多是同样的说辞吧,口吻一概是“我早说过……”“这都是为你好”之类最鄙俗可厌的老调常弹。
红尘之中,唯有林妹妹从来不曾说过这些混账话。黛玉是真正为他感到心痛的,哭得一双眼睛肿得桃儿一般,还不敢当着人表现出来。众人都趁机讨贾母的好儿,你来我往抢着往前凑,表现出对宝玉的关心看重来;而黛玉恰恰相反,是要一直躲着众人的,不但此次是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门走了,次日也是站在花阴下看着众人一起一起的来了去了,自己却遥遥望着怡红院的门,再难过再关切也不肯扎堆儿凑热闹。这就是林黛玉。
黛玉见宝玉,半晌委委屈屈憋出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那林黛玉是骄傲的,也是固执的,她能迸出这句话来,是为宝玉疼到了骨子里,一时软弱了,屈服了。但宝玉回答她:“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又是一句“你放心”,虽与白天说的意思不同,可也是一种保障: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性情,这样的价值观,这样的为人处事,不是打几顿就会怕了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宁死不改其志。
这番话,宝玉是不可能对宝钗袭人等说的,说了她们也听不懂,反面会更招来一番说教;但在黛玉面前,他可以痛痛快快说出来,因为黛玉懂他。
黛玉劝他都改了罢,是为他疼惜;而他也是一样,自己疼得针扎一搬,却还安慰黛玉说不疼,都是装出来哄人的,反担心黛玉大太阳底下可别中了暑。
正是“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这两个人,心里都没有自己,只有对方。
接着,袭人去王夫人处下了一番话,携了两瓶玫瑰清露和木樨清露回来。
清人顾禄《桐桥倚棹录》记载:
“花露,以甑蒸者为贵,吴市多以锡甑。虎邱仰苏楼、静月轩多释氏制卖,驰名四远。开甑香冽,为当世所艳称。其所卖诸露,治肝胃气则有玫瑰花露,疏肝牙痛早桂花露,痢疾香肌茉莉花露,祛惊豁痰野蔷薇露,宽中噎膈鲜佛手露,气胀心痛木香花露,固精补虚白莲须露,散结消瘿夏枯草露,霍乱避邪佩兰叶露,悦颜利发鞭蓉花露……”
共计写了四十多种花露之名。并引郭麟《虎邱五乐府》之《咏花露》(天香)词云:
“炊玉成烟,揉风作水,落红满地如扫。百末香浓,三霄夜冷,无数花魂招到。仙人掌上,迸铅水铜盘多少。空惹蜂王惆怅,未输蜜,脾风调。
谢娘理妆,趁晚面初匀,粉光融了。试手劈线重盥,蔷薇尤好。欲笑文园病渴,似饮露秋蝉能饱。待斗新茶,听汤未老。”
由此可见,花露制作在清时已经很出名。而且周绍良考证,说康熙三十七年十月李煦请安折子后所附贡品中,就有“桂花露”、“玫瑰露”、“蔷薇露”等。这些进上用的贡品,自然都是贴着鹅黄笺子的。想来曹雪芹小时候还在家中见过部分余品,此时随手录入。
当然也可以想深一层,那花露原是苏州贡品,与林黛玉可谓同乡;而花露更是花之泪,所以当宝玉看到花露时,便自然会想到黛玉,担心林妹妹又在为自己伤心流泪了。
因此,他请晴雯送了帕子去。
晴雯天真烂漫,又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因此体味不出帕子的含义。黛玉却深知,因此感慨莫名,发出大段独白: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
这同“诉肺腑”一回的“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既相重叠又不尽相同,要更深入,也更明晓,于是余意绵缠,顾不得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于两块旧帕上连题三绝: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三首诗同一个标题,都是《泪》。第一首说我天天为你伤心,你虽体贴我,送来拭泪之帕,可是我又怎能不难过?
第二首说我每天这样流泪难过,日复一日,层层叠叠,又岂是帕子拭得净的?
第三首说当年潇湘二妃泪洒竹上而成斑竹,我如今这样天天流泪,潇湘馆的竹子却无感应,一点痕迹也没有。
这三首诗并不深奥,也没有太多隐情,就只是尽兴抒发,写出宝玉送帕子的真实用意,是借帕子再次对林妹妹说:你放心!这就是“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这两条半新不旧的家常帕子,再不同于从前宝玉说的“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的玩意儿,而已经有了“私相授受,定情信物”的意思,是明明白白在表达爱意了。因此黛玉会觉得可惊可愧,深为震动。
至此后,黛玉再不曾猜忌宝玉,却因铁了心要和宝玉在一起,不免对宝钗愈发含酸。
这回末尾,黛玉见宝玉哭红了眼睛,顾不得自己眼睛跟桃儿一样,却打趣宝钗“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就是因为着实吃醋。
其后三十六回看见宝钗给宝玉绣肚兜,心中滋味更是可想而知。搁在从前,早又对宝玉生了疑心,这一次却并未对宝玉发作,只是过后在顽笑中提到:“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
而这时候的宝玉也是铁了心要和黛玉一起的,睡梦里都喊出:“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也再不是从前梦太虚时将钗黛混为一谈的时候了。
此时的宝黛,已经结成了紧密的恋爱联盟,站在宝钗的对立面了。
宝玉挨打,让金玉两派的阵营清楚划分了楚河汉界,明显对立了起来。也让宝玉的心,彻底倾向了黛玉。
佛心情种贾宝玉
警幻推宝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并说这淫乃是“意淫”,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这判断其实极确,极雅,极为高明。
可惜的是,只为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至于三人成虎,传至今日已经面目全非,成了贬意词,形容人们在意念中完成一段淫邪之事。
而宝玉,更是被世人误解为多情花心、见一个爱一个的风流种子。这真真是冤枉了宝玉。
首先,宝玉对天下女子的“泛爱”,并不是因为多情,更不是警幻仙子口中所说的“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的那种“皮肤滥淫之蠢物”。宝玉怜惜群钗,对丫鬟们也是关怀悲悯,感同身受,是真正有大慈悲的一个博爱者。
他泛爱人间所有可爱之人,尤其是可爱的女孩儿。他认为女孩儿是天地毓秀所钟,世上至贵至洁的,因此对所有的女孩儿都有着天生的爱慕之情,却并不都是男女爱情,而常常是一种超越了主仆身份,超越了肉体之欲的知己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