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宗石断风境母落泪(一)
天下间有言,上昆仑难,下昆仑难,昆仑山,难难难,然而登顶昆仑山巅于卓玉心一家大概只如走远方亲戚家串门儿般利落了。能不得天下间好嫉妒之人小肚鸡肠?
昆仑山巅,寥寥数日,也该回潮州了,今时的卓玉心终究只算得上是半个江湖人,肩负的乃是一代王侯该担的军国大事。
下境殿外,昆仑山朝宗石下,断风台。
与昆仑山奇景‘白玉林’相媲美的断风台,位于昆仑山主峰南侧,与北侧的白玉林遥相呼应,仿佛千年前天人造就昆仑山这处世外之地时就想到了这种对称呼应之美,同是冰川雪海,同是白璧无瑕。
昆仑山朝宗石,高十丈有余,巍峨磅礴又大气,形似一柄自天际而下斜刺入山石中的巨大冰石长剑,‘剑锋’一侧正对风雪涌进的山口,将灌进山口又无缝无隙的烈风劈为两半,此时谁又能说风是无形无相,无间无隙呢?
朝宗石下,便是断风台,断风台的外形并不雅观,棱角凸凹不一;称奇的是断风台下端深入已冰冻百尺的冰河,如一片漂浮在荷塘池面上的荷叶;‘荷叶’下冰面如镜,臆想间还似是能够看到冰下有潺潺流水,簌簌远去,汇入山底,与冰川融化后的河流汇入一处。
经被朝宗石‘巨剑’劈开的烈风从断风台两侧‘绕路’刮过,再与山谷两边的山壁撞击后合并一股,声势霎时壮大如嘶吼,却唯独避绕开了断风台一隅,平静如斯,断风台之名由此而来,大自然之造物,瑰丽奇特至极!
卓子骞随卓玉心缓缓走至断风台正中,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声在站在断风台正中后变得并不遥远却‘气息顿弱’,这与卓子骞此时的心境神似,看似面上不动波澜,实则心中已波涛汹涌。
有一种感觉在心中由来已久:卓玉心并不只是他二十年来看在眼里的母亲那般。
至少在卓玉心寿宴当晚,长安护国寺捕神之死证明了这一点:卓玉心和他的鬼师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恩怨。
不免叫卓子骞猜想,那位鬼师父或许是卓玉心成名三十年间立下的仇敌,他接近卓子骞的目的也不过是寻机会报复卓玉心罢了。
可这样的猜想过于简单,连他自己都说服不过,最浅显的道理:江湖岂止是一场简简单单的厮杀?
若真是如此简单,倒更复杂,拜师如父,卓子骞可就要背负上一个认贼作父,忤逆不孝的罪名了。
果然,背对着卓子骞,气势凌人,不怒自威的卓玉心开口便是质问:“子骞,你可知错?”
卓子骞顿时恭敬礼跪,叩首伏面,声声细语:“子骞知错,私自拜师习武一事不该对母亲隐瞒,自当受罚,只愿母亲不气,有伤身体。”
卓子骞心性纯良,孝心更重,卓玉心本就没有罚他之意,否则怎么会在事过数月之后才提及,扶起虔心认错的爱子,一言难尽道:“你知错就好,为娘不会怪你,只是担心你尚且年少,涉世未深,二十年来对你管教甚严,你又极少走出潮州,世间诡谲不等近你身边,就已多被挡下,而今你已长大,凡事该独当一面,为娘才对你管教放松了些,步入江湖,拜师求武,也不是什么不光荣的事,可是为娘一时不察,竟叫奸人得逞,为娘担心你受奸人蛊惑蒙蔽,做出些有悖正道之事。我与你父亲都已年过半百,再不是当年精力充沛,意气风发的时候了,好多时候都已是力不从心,此行之所以送你来昆仑山,一是我与你父亲将远赴长安,危机重重,前途尚未可知,独留你空守潮州,恐给予奸人机会,实在是放心不下,不如来昆仑山暂时避祸,天下间还没有人敢在昆仑山撒野;二来,你有武学的慧根,将来武学前途不可估量,世间武学之最尽在昆仑山,这次头陀玄衣的事给我们都提了一个醒儿,以后能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啊。”
卓玉心语重心长地说了很多,卓子骞在半知半解中始终有一个疑问萦绕在心头:“母亲,子骞有一事不明,教我神功长燕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你觉得他是谁?”
卓子骞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当初为何还要与他学武?”
“当初遇见他时,他问我世间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我说是母亲一手成名江湖的天圆驭剑术,他说非也,最厉害的武功乃是世间独他一人所有的神功长燕,我不信,他便与我赌,要我随他修习神功长燕,待学成后,自会见之分晓,若他说的对了,我便拜他为师,若他说的错了,他便为我所用,此生听我差遣,因此,我便答应了……”
卓玉心不免嗟叹,公孙五楼,何等的心机叵测,只三言两语,便叫涉世未深的卓子骞入了他早已设好的局了,这个赌,不论公孙五楼是输还是赢,都将顺了他的意。
“尚未拜师?”卓玉心疑问道。
“他只要我尊他鬼师父,还不曾行拜师礼。”
的确,公孙五楼虽为万鬼王,却仍是臣子,卓子骞身上流着的是燕国慕容氏皇族之血,纵使已无燕国,已无慕容皇族之称,他于万鬼王而言,仍为主,以主对仆,若是行了叩拜之礼,有悖常理,则神人共愤,公孙五楼这不死的妖怪,头脑倒是清楚地很,但是再深想些,直叫卓玉心脊背发凉,燕国已亡,故主不存,公孙五楼还如此循规蹈矩,只能说明一点:公孙五楼重振燕国之心已无可撼动!
关于卓子骞的身世,已经快要成为一个呼之欲出的秘密,与其届时被公孙五楼公诛天下,落得个遭王朝上下讨伐的下场,还不如卓玉心亲口告诉他有关二十年前的贺兰部一战实情,只要卓子骞能够放下慕容氏皇族之后的虚荣,他就还是西境潮州的少城主,未来魁字王旗的接任人。
可卓玉心于他终究有杀父之仇,若他打不开这段心结呢?
“母亲,你怎么了?可是子骞说错话了?”
发觉卓玉心的失神,卓子骞轻问道。
卓玉心回过神来,心绪不宁:“子骞,娘要告诉你一件事,于你而言,很重要,可能你听了之后会责怪为娘,但是娘只想告诉你,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卓子骞越发糊涂:“责怪?母亲说的哪里话,子骞怎会责怪母亲,还请母亲但说无妨。”
尚没有真正见过世间人心险恶的卓子骞,被卓玉心二十年来视为己出的孩子,这时要告诉他一个颠覆他二十年认知的真相,亲情,仇恨,混淆不清,这对他而言,是不是有些过于残忍了?
动容之际,卓玉心突然感觉本来干涩的眼角竟有些湿润了,这样的眼泪源自什么?
三十年前,一身青衣的卓玉心在断风台上挫败金刚祖师骆弈,踏出了成名江湖的第一步,一代魁王的半生辉煌始于此处;三十年后,卓玉心要在这里亲手断送二十年来孜孜不倦的呕心沥血,半生魁王的荣耀也将终于此地,难道这便是天道有轮回?
始于断风台,终于断风台,断风台,断的何止是风,更是断的风华!
这一抹天地间,承载的是一个女人半生的荣辱酸甜,人过五十知天命,这一刻,刚刚过完五十大寿的卓玉心仿佛已经看透了她的的天命!
这一滴眼泪,就是天命。
“母亲,你哭了?”卓子骞轻轻抹去卓玉心眼角的一滴晶莹,十分诧异,百倍心疼。
雄健的身板儿在已经现出苍老的母亲面前显得尤为高大,记忆中从不曾见过母亲哭泣,这让卓子骞有些举足无措,只得将母亲轻轻抱住,在母亲耳边轻声安慰道:“母亲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子骞不忍看母亲伤心流泪,还请母亲告知,让子骞来给母亲解忧。”
二十年前,母亲将孩子抱在怀中,二十年后,孩子将母亲轻拥入怀,谁还能说这不是世上最真情真挚的一对母子?
卓玉心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将这句话说出口,做好了要一个叫了她二十年‘娘亲’的孩子与她反目成仇的最坏的打算:“子骞,其实你不是……”
“玉心,该走了!”
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断风台边缘的蔺展颜衣袂翩翩地走来,在卓玉心的一句‘真相大白’即将出口之际,阻止了她!
他成功了!仿佛卓玉心成名三十年的辉煌还不该终于此地,命由人不由天,什么才是卓玉心真正的天命?
那个负琴的书生,他,才是她的‘天命’!
昆仑山下,盾甲军起营拔寨,准备返回潮州。
蔺颉狄派来的一千禹州铁甲即将返回北境,卓玉心与领军铁甲将叮嘱,切要告诉守在禹州与飞龙城的主将蔺颉狄,天狼人蛮夷之族,贪婪之辈,军力强盛,近来只退不进,放铁甲军入天狼部落辖土之内必有阴谋,蔺颉狄手上只有十万禹州铁甲,大魏腹地近年来无战事,军队数年不曾征战,养生安逸,慵懒懈怠,战力如何已不可提,蔺颉狄手下的十万铁甲军乃是大魏北境门户安全的保证,不可轻敌贸然出击,应当全力固守飞龙,禹州两城,若是孤军深入落入天狼人的包围,恐怕整个大魏王朝都无法及时派出一只像样的军队前往搭救。
铁甲军先行一步,卓玉心也该启程了,临行前也要叮嘱这留在昆仑山巅的一对儿女,蔺旖旎嘛,没什么叮嘱的,只是一句:不可太过顽劣。
倒是叮嘱卓子骞的时候,神思忧虑地多唠叨了几句:“子骞,娘要你记住,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潮州的少城主,未来魁王的掌印人,有些事娘想告诉你,可现在还不到时候,等为娘从长安回来,定会告知你所有,只是此间,你要随三位太尊潜心习武,若是再遇到你的那位鬼师父,不要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凡事有他有关的,都等娘与你父亲回来再做定夺,他若不来找你最好,你也可静心在这昆仑山仙境修习,待有一天,修为大成,惊天动地回潮州,也不枉为娘的一番苦心。”
卓子骞心疼地理了理卓玉心头上被风吹乱的几绺白发,应喏道:“母亲放心,子骞谨记,虽然子骞不知母亲要说的是什么事,可能让母亲愁容不展的,定不是小事,母亲此时既然不方便说起,那子骞也不多过问,就在昆仑山上等待母亲平安归来,再悉听母亲教导,此间绝不再见那人,潜心习武,若不能学得一身高超本领,也无颜回潮州见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