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林豫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了船上的一个月。她现在才知道,当初去定夷洲的那段航程简直是如在仙境了。
去的时候她是贵宾,坐着何家专门准备的大船,船舱宽敞舒适,还有许多丫鬟仆妇伺候着。回梁国坐的却是普通的客船,虽然何青青花了重金,叮嘱船老大多关照她,但实际上那艘船上并没有独立的舱房,男人女人分住在两个大舱中,密集的吊床挤在一起。还有许多无床可睡的乘客,就径直躺在地上。
这艘船主要载着回国探亲的梁国工匠及生意人,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黎国人。林豫兮这个独身少女,混在他们的老婆孩子中,是个异类。拥挤的船舱里充斥着小孩的哭闹,弥漫着秽物的恶臭。偶尔遇到大浪,整条船就会顷刻变为炼狱。而甲板是不能去的,一去就会有男人们赤【防吞】裸【防吞】裸的目光黏着她。她相信若不是船老大跟他们打过招呼,他们一定会如饿狼一样扑过来,把她直接扒光。
她每天只能抱着那把用布包裹起来的“居渊”,蜷缩在船舱里。脑海里全是陈彦周那封信里如鲜血一般的文字,度日如年。
何先生和杨先生怎么会死呢?她觉得这一定只是一场噩梦,可是每天从船的摇晃中醒来时,现实却是那样清晰,清晰得让她绝望。
她每天浑浑噩噩,脑海中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回忆。这些回忆,在她讲给何青青听的时候是那样明媚,现在却如片片雪花,一触就彻骨冰凉。
何先生不是说,等大家都回去,就考他们《历代职官考》这本书吗?他从来说话算话,对他们非常严格,怎能就这样算了?
还有杨先生。他其实是个很厉害的人吧,但他从没告诉过他们——他就是特别会骗人,经常把小孩们耍得团团转,再露出促狭的微笑。这次是不是也是他在骗他们,是他开的一个大玩笑?
有许多次,她坐在那里,忽然就哭泣起来,哭出的声音就好像一条哀鸣的小狗。旁边的妇人们似乎都被她吓着了,抱着孩子,悄悄挪到了离她较远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一位好心的大娘终于看不下去,过来问她:“小姑娘,你怎么了?有什么难处,说出来让大家帮帮忙?”
林豫兮哽咽半天,说:“我、我父亲死了。”
大娘微微一怔,开始宽慰她,她却哭得更加厉害。她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出这句话,倒好像是别人帮她说的。这样说出来以后,她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她失去的不是恩师,是父亲。
哭完这场,力气好像都耗尽了。她不再哭,只是木然地等待回到梁国的那一刻。
等船终于到达蘩县,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船驶入熟悉的蘩江口之时,她看见了远处的栎山,心中又是一阵难言的剧痛。山上竹林依然茂盛,几株乌桕树已落尽红叶,枝头挂满如星星一般的小果。她强行控制住自己,才压下了那些在心底汹涌澎湃的东西。
她也忍住不去看沈家酒肆飘扬的旗帜,忍住不踏上那些亲切的街巷,忍住对母亲温暖怀抱的思念。到了繁江码头以后,她没有休息一刻,径直换上了去沫阳的江船。
对于家乡,她竟然成为了过客。
抵达沫阳时,码头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在茫茫人海之中,她一眼就看见了陈彦周。
他也同时看见了她。他推开行人,向她走了过来。
他似乎比印象里又高了一点。而且他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也变了,但林豫兮一时说不出来。她只是感到,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之时,无尽的委屈再度涌起,泪水又流了出来。
“豫兮……”陈彦周走到她面前,轻声唤她的名字,“别哭了。”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去了眼泪。
“我这几日都在这儿等着。”陈彦周又说,“我知道你一接到信,一定就会赶回来。”
他接过了她背着的行李,手碰到那把长刀的时候,眼神一凛。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走回了他们新的藏身之所。
那是烟花之地翠柳巷旁边的一个小院。大白天的,邻居都关门闭户,门口没有任何标识。陈彦周解释说,这里大多是上不得台面的暗娼,俗话称之为“私窠子”。她们都只是晚上活动,白天休息。
而他们几个少年,去买了些丝竹乐器,装成外地新来学艺的乐工和小唱。亏得沈溶本就会吹几曲笛子,其他人也会唱几首艳曲,住了几日,每天吹拉弹唱,倒也没有引起旁人怀疑。
墙内响起一阵轻轻的歌声:“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
她愣了一下。这首歌她以前常听杨先生唱。记忆里响起那亲切的动听的声音,一时间,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是钱肃在唱。”陈彦周说着,推开了门。
林豫兮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满屋少年少女看她走进来,都呆住了。随即,他们欢呼着跑了过来:“老大,你终于回来了!”
林豫兮和他们抱在了一起。大家惊喜,感慨,唏嘘,过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们七嘴八舌地讲着分别以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她发现所有人都聚齐了,除了一个人。
“我哥呢?”林豫兮问道。
气氛顿时冷却了。大家都移开了目光,显得有些尴尬。钱萧猛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像是屋里太闷,想去开窗。
林豫兮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看向陈彦周。
“你哥决定留在京城。”陈彦周说,“我找人打听过了,他至今没有回蘩县。”
“为什么?”林豫兮惊讶地问。
可怕的想象浮现在心头。她在路上最担心的就是哥哥——他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该有多痛苦啊。她甚至担心他在悲痛之中一不小心出什么事。一想到这点,她就焦虑不已。
陈彦周却目光闪烁,显得有些迟疑。
她正要追问,却听钱萧在窗边幽幽地说:“你放心,他平安得很,只是不愿回来。”
不愿回来?林豫兮一时没有理解她的话。钱萧又说:“他大概是有他的顾虑吧。先别管他了。等办完这事,我们一起去京城问问他怎么想的。”
她再次震惊地看向陈彦周。从他的眼神中,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天好像又塌了一次。可是,经过了船上一个月的内心折磨,她现在已经能迅速地冷静下来。她点点头,说:“好。”
墙上贴着一张纸,是陈彦周的漂亮字迹,仔细看去,写的是一串人名。林豫兮看着那些陌生的姓名,问:“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陈彦周说:“豫兮,你敢杀人么?”
她黯然道:“我已经杀过了。”
陈彦周大喜:“真的?”
“就是用这把刀杀的。”
她拿起那把放在包裹之旁的长刀,解开外面的布,拔出刀刃。带着寒气的刀光点亮了少年们的眼睛,众人皆惊叹:“好刀!”
大家围上来仔细看了一回。陈彦周更惊讶了:“看这铭记,这是宫中造的东西,应是皇帝御赐功臣的宝刀。你从哪里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