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陈家大院里死气沉沉,只是偶尔传来几声诡异的女人笑声。林方之知道,那是陈彦周的娘吴氏夫人。这些年,她的病时好时坏,看来,最近又严重了。
林方之同着陈家的下人陈九,才来到正屋门口,就闻到一阵浓郁苦涩的药味。掀开帘子走进里屋,只见张竹公也在。床上躺着一个病人,头上覆着白巾,正是陈彦周的父亲陈洵美。
听说他来了,陈洵美挣扎着要坐起来。林方之忙说:“陈叔,您快歇着。”
他自幼多蒙陈、张二公照顾,与他们深有感情。不料这次回来,陈秀才竟染了重病,林方之心中也颇为忧急。
听陈九说,老爷是因为少爷的事而气病了。
“阿栩啊,”张竹公说,“你总算回来了。还是你懂事,我早就看出,你性格最是稳重,比那几个孩子都强得多。”
林方之想到母亲刚才骂自己的话,叹道:“我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厮罢了。”
“别这么说。”张竹公宽厚地笑了,“你将来必有大出息。我那老四要是有你一半聪明,我也就省心了。”
病床上的陈秀才冷哼一声,道:“这么比的话,我家的畜生真应一头撞死在礁石上!”
“哎哎,陈兄,你又咒孩子作甚。”张竹公连忙劝他。
“这小畜生,我……”陈秀才提起儿子,又动了气,剧烈咳嗽起来。
林方之和陈九连忙将他扶起,在背上轻拍一阵,止住了咳。陈九端来药汤,陈秀才不耐烦地一挥手,道:“拿走!让老子死了干净!”
张竹公叹了口气,刚要再说什么,林方之却抢先说道:“九哥,劳烦你去上点茶,好么?”
陈九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好,好,我去。”
等他出去带上门后,林方之低声说:“陈叔,张叔,长话短说,我来是有大事要与你们讲。钦差祁标不日便要到天池,凡民间有私造双桅以上大船者,皆要清查。若查出确有违法行径,就算私自通番,家产要尽数抄没,船主以流罪论处……”
张竹公惊讶地打断他:“阿栩,你怎么知道这事?”
林方之也是一愣:“你们也知道了?”
“是,早知道了。”张竹公点头,“年初,你杨先生就叫阿枣和阿补写信给我们,让我们把大船和账目全烧了。”
杨先生怎么消息这么灵通?林方之甚是诧异,觉得他愈发神秘了起来。他低声问:“张叔,杨先生……他到底是什么人?”
张竹公紧张道:“快别说这个了。咳,这么多年,没想到、没想到他……阿栩,你可千万莫跟外人讲他还活着!”
林方之在刘全忠府中数月,也听闻了许多朝政秘辛,让他大开眼界。以前他也知道先帝年间淳绍总督安继祖剿灭海贼一事,但因安继祖在今上继位之际畏罪自杀,又与离党有关,早已蒙上污名,他那些功绩也就有意被淡忘了。而且安继祖当年诱杀海贼头目,据说是很不光彩的手段,朝廷更是对其讳莫如深。加之贼人本就来自海外,行踪神秘,鲜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名。所以,直到向尚法司的人打听了,林方之才得知,当年的海贼头目是个姓杨的女子,籍贯在遥远的芥岛。
这杨氏还有个弟弟,后来也被捕伏法了。根据尚法司的调查,芥岛杨家没有别的亲戚。但林方之想,或许杨先生和他们有点关联?不过若真是如此,他来蘩县乡下干什么?何先生入狱的时候又为什么没把他牵连出来?
这些都是无头案了。林方之按下心头疑惑,先回到眼前要事上。他又对张竹公说:“不管怎样,他不是一般人。你们为何不把船送到他那去?”
张竹公说:“我们敢?你是不知道,去年多少人来盘问我们几家,要查他的来历,幸好我们是真不知情,再加上官府以为他死了,这才没把我们都抓进大牢!你说,现在县里风声鹤唳的,多少人盯着我们。我们那上百艘船要是全都从码头上消失了,傻子也知道其中有鬼,这不是等人去举报么?”
林方之觉得有理,他叹了口气,问:“那你们烧了没?”
张、陈两人脸色都很难看,良久,陈秀才轻轻一拍床沿,说:“那是我们二三十年的经营,岂能,岂能……”
他说着,又捂住胸口喘息起来。张竹公一面抚慰他,一面对林方之说:“看看,你陈叔就是被这事给气的!”
原来如此。陈秀才舍不得烧船,又无计可施,所以才郁结成病。林方之心中一酸,叹道:“陈叔,现在不是保财的时候。船没了,将来可以再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张竹公问:“阿栩,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林方之答道:“说来话长。总之,我现在娶了尚法司刘全忠公公的义女,税使刘凤算是我的妻兄。若是他掌管这事,那还好说。可现在做海运使的是祁标,那是祁贵妃的侄子,不要说刘凤,刘全忠在他跟前都说不上话。这次朝廷是动真格的,连天池知府盛怀宗都因通番之罪而系狱了。你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张竹公和陈秀才呆呆地看着他,很久没有回过神来。许久,张竹公才颤抖着嘴唇说:“你,你娶了刘全忠的义女……”
“是。”林方之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淳州人都恨刘全忠与刘凤,张叔、陈叔节义高标,也自然瞧不起宦官。你们若要憎恶我,我无话可讲。但还望你们听我一言,船,还是尽快烧掉为好。”
“老子偏不烧!”陈秀才忽然将床边小凳上搁着的药碗打翻在地,“凭什么?凭什么他说通番就是通番?双桅以上大船,何处无有?前几年怎么不查,现在偏又查起来了?”
林方之说:“前几年是不查,可律法明文写着,虽许百姓海运贩货,但一来必须有官府引票,一船一引;二来造船需经批准,不得私造。陈公,你想想,你的船是一船一引,还是几船共用一张引票?是每一艘都有批文,还是不等批文就私造起来了?”
陈秀才重重地叹息一声:“唉!我懂得律法。可是,阿栩,你不是不知道,整个淳州的引票,一年能有几张?若真要一船一引,跟海禁时又有多大区别?官府的批文,要花多少钱、等多长时间才能拿到?真按律法来,我们还能做什么生意?”
“我知道,我知道。”林方之轻声宽慰着他,“可是,律法就是律法。他们不查你也就罢了,查起来,铁证如山,你如何开脱得了?现在宫里缺钱,就是要找个名目治你们的罪。陈叔,慎思啊。”
“陈兄,阿栩说得对。”张竹公感慨地说,“法是朝廷定的,我们又能怎样?烧就烧吧,风头过了,咱们再起来干便是。”
陈秀才默然坐着,忽然显得非常衰朽。林方之想起小时候常看他一脸威严地训斥陈彦周,那时候,这个男人在他们眼中是多么强悍可怕啊!怎么好像一瞬间,他就老了,竟脆弱得像头老牛,眼里尽是恐惧与无奈?
“唉,好吧。”他终于说道,“都烧了吧——但是有一艘不能烧,它曾救过我的命。”
林方之有些错愕。
“那时我还年轻,科考不顺,便决心从商。那艘船本是别人的,我做散商搭乘在上面。”陈秀才回忆着往事,目光中渐渐有了神采,“后来遇上了风暴,很大的风暴。整个船队,其他船都沉没了。我吓得要死,抱着桅杆祈求船一定要挺住,它还真挺住了。一艘好船,几个舱都进水了,舵也折了,锚也沉了,但风暴终究没击沉它。当时我就暗暗发誓,等我有了钱,一定要把这艘船买下来。”
“后来我真有钱了,找了很久,才找到当年那船东。这船竟还在,已经很破旧,但还能远航——真是好船啊!我二话不说就买下了它,以足够买一艘新船的价格买的。我给它起名叫‘好运’。这么多年,它上面的部件几乎都换了个遍,但它还是它,还是能够乘风破浪……”
张竹公说:“你可以把它送到杨君那里去,只是一艘船的话,应该不碍事。”
陈秀才点点头:“是,我让人把它送过去。希望它能把好运带给他,也带给孩子们。”
林方之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总算办成了一件好事。他和两位长辈又聊了一阵,然后告辞,回到方知县给他们夫妇在县城准备的大宅之中,紧急派人去桑陵请最好的大夫来给陈秀才看病。
第二天夜里,蘩县东边天空隐隐现出一层红光,经久不息,直到天明方暗。那是张家、陈家在烧船,一夜之间,他们把自家多年所造的大船都烧了个罄尽。
接着,从青萍浦传来了惊人的消息:乡绅陈洵美及其妻吴氏双双死于家中。经查,两人是误食鼠药而死。
人人都知吴氏自长子溺亡之后就有些疯癫。有传闻说,是她疯病发作,在饭菜里误放了毒药。唯有林方之听到消息后如被人从脑后重击一下,随即被悔恨所淹没——他早该想到的,早该从陈叔的话中听出心灰意冷的意味。
他的神童长子死了,次子彦周又流亡海上。他的妻多年来责怪他“害死”了长子,视他如同寇仇。他不像张竹公,还有相濡以沫的老伴、三个成家立业的儿女、四个孙辈。陈秀才唯一的寄托就是他的生意,现在连事业也失去了,他的人生还有什么盼头?
他把“好运”送到了海上,表示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