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第二天一早,陈彦周早已醒了,却趴在床上不肯起来。小厮陈九进来唤他:“小少爷,快起来吧,杨先生在外面等你好久了。”
“我生病了。”陈彦周用被子蒙住头,“你让他走吧。”
“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病。”一只手忽然探入被窝,抚上他的额头。陈彦周掀起被子,看见了杨不知的笑脸。
“你怎么进来了?”他问。
“又不是小姐的闺房,我进来一下又如何?”杨不知拍拍他的脑门,“快起来了,你说了今天要去上学的。”
“我不要。”陈彦周心情很差,早把上学的事忘在了脑后,此时只想再蒙头大睡一场。
“喂,你昨天可是在所有人面前宣告了的啊。”杨不知说,“结果你又不去,这不是让大家笑话吗。”
听他这么一说,陈彦周犹豫了。是啊,明明都在大家面前高调地放出话来,现在却反悔,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桐叶里混?还在纠结,杨不知已把他从床上抱了下来,说:“赶紧换衣服,要迟到了。”
陈彦周只能不情不愿地让陈九帮他梳洗,然后跟着杨不知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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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到学堂,就发现所有人充满戒备地注视着他。陈彦周回头寻找杨先生,却发现他已悄悄走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高傲地挺直了背,径直走到满脸期待的张白胖身旁。
张白胖喜道:“阿补,桌子我已经帮你擦过了……”
“不要叫我阿补!”陈彦周打断了他,“我要用学名了,叫我陈彦周。”
前排的林豫兮坐在哥哥身旁,扭过头来朝他扮了个鬼脸。他刚想还回去,背后忽然被人拍了拍,回头一看,竟是钱家姐弟。
“你的名字怎么写的?”钱阿烦问。
哇,他们现在竟如此放肆,毫不怕他了么?居然敢拍他的背?陈彦周正要发作,却听身旁的张白胖也问道:“对啊,彦周,你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我也还不知道诶。”
陈彦周哪里会写自己的名字,在他们的逼问下忽然有些窘迫。他只能说:“我,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
他这奇怪的反应让三人都愣了一下。钱阿烦想了想,忽然笑道:“你不会和我们一样,不会写字吧?”
被戳中了要害,陈彦周矢口否认:“我,我当然会!”
说完他才感到不妥——为什么要说谎呢,大概自己心底也觉得不认字是很丢脸的吧。然而这下惨了,如果他们非要自己写来看看,谎言被识穿,那岂不是更加丢脸!
好在这时何无逸来了,陈彦周终于得以从困境中脱身。陈彦周本是有些讨厌何无逸的,因为他爹总说何无逸的好话,杨不知又总是为了何无逸而不陪他玩。但此时,在这处处皆是敌意的环境里,看到何无逸朝他友善地一笑,他竟像溺水者捉住了救命稻草,油然产生了几分感激。
“今天我们又来了一位新的同门啊。”何无逸说,“大家应该都已经认识他了吧,我想就不用多介绍了。”
陈彦周松了口气,心想幸好不需要他再介绍一遍自己那复杂的名字。何无逸给他拿了一本小册子,让大家一起翻开念。陈彦周在张鹤年指点下才知道大家念的是哪首诗,他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听了一两遍,也默记在心里。再一一对照书上的字,便知某字读音为何——识字也不难嘛,他暗暗想。
大家读完书,何无逸忽然说:“咱们这学堂里单调了点,我想挂个匾额。大家说怎么样?”
孩子们都说好。何无逸向他们招招手:“大家都过来吧。我拟了几张草稿,你们来挑一下,看写哪张好。”
他拿出几张纸条,放在桌上,大抵是“蒙以养正”一类格言。大家围在一起看,有些人识字少,识字多的同门就念给他们听。林方之看了一遍,说:“唯道集虚,我喜欢这句。”张鹤年说:“格物致知,我爹常说这句话,要不就它?”
大家莫衷一是。何无逸笑笑,看向陈彦周:“彦周是新来的,要不大家听听他的看法,怎么样?”
所有眼睛同时看向陈彦周,他有些窘迫,脑海里一片空白。
“不要紧,我们这里可以各抒己见。”何无逸温和地说,“就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就好。”
我哪来的想法啊,我根本一个都不认识好吗!陈彦周欲哭无泪,胡乱张望,忽然看到一张纸条上写了个“一”。他就认识“一”字,便指着它说:“这张最好。”
“一川如画。”何无逸念道,“嗯,很好,我们这里临着稚河,河上风景确实如画一般。这句只有诗意,不讲哲理,可谓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我私下也最中意它,彦周倒与我不谋而合。”
所有人惊讶地看着陈彦周,像是没想到他竟有如此品位。钱萧、钱肃再不敢怀疑他不识字了,连林豫兮看他的眼神也带上几分赞叹。
陈彦周脸红了,手足无措,低下了头。
何无逸铺开纸,磨了墨,拿笔写下“一川如画”四个大字。淡淡的墨香氤氲开来,陈彦周看着他悬腕提笔,风度潇洒,看着遒劲的笔划在纸上铺开,竟觉得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
字原来可以这么好看。他暗暗地想。
等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开始自己临帖,陈彦周也尝试着拿起笔,试图写几个字看看。但身旁细心的张鹤年马上发现了问题,说:“你拿笔的姿势不对啊……”
“怎么,这是我家祖传的拿笔方式,你懂不懂?”陈彦周说,“你别管我。”
他像画图一样把影格描成黑色,觉得看上去也像那么一回事,不禁沾沾自喜。他抬头看向何无逸,却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露出赞许的笑容。
很少有人这样向他笑。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父亲的痛斥,母亲的冷漠,小伙伴的厌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不够好。哥哥的幽魂永远徘徊在家里,而他虽名为“阿补”,却永远补不上哥哥的空缺。
直到杨先生出现,夸他有学武的天赋,才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有用的。哥哥是写文章的神童,但他总不会刀法吧。陈彦周这样想着,练刀就格外卖力。
现在,又多了一个会赞赏他的人。陈彦周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低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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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杨不知买菜回到家,却见何无逸难得地早早回来了。
往常,他把孩子们扔给杨不知以后,自己就会去顾纫秋家找他父亲顾木匠,同他一起做些木工活。起初杨不知暗暗惊异,心想他一个富家少爷怎么干得了这般苦工,但没想到他竟有几分基础,做的桌椅还挺像模像样。
“闲着也是闲着。”何无逸曾如此解释,“青萍浦不比沫阳,来读书的大多是穷孩子,束脩也没有几分钱。张竹公倒是大方,但我们总不能永远靠着别人吧,还是得想个办法自力更生才是。”
他说自己少时曾跟爷爷学过木工活,于是便当真做起了木匠。这让杨不知很惭愧,感觉自己更像一个游手好闲、到处混饭的帮闲了。
他刚想问何无逸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却听他笑了一声,拿着一张纸说:“陈彦周这孩子,写字全是涂出来的,当真是一点学也没上过。”
杨不知凑过去一看,说:“不是挺好的吗?你怎么看出来是涂的?”
“我怎会连这都看不出来。”何无逸把那张纸放在了一旁,“陈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这孩子都八岁了,竟连拿笔都不会。我还以为他爹说他坚决不肯读书,是夸张了,原来是真的啊。”
淳州向来重教,日子稍过得去的人家都会千方百计送孩子上学,一般人六七岁发蒙,富贵人家往往更早。八岁还一字不识的,除了像钱家姐弟这样的赤贫子弟,实在是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