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己丑年三月初三,蘩县青萍浦。
清晨时分。林方之独自站在栎山的紫竹林外,眺望着稚河。张竹公为了避祸,已经把竹林外的小院拆除了。南方的草木蔓延很快,房子的地基上迅速长满了草。那承载了他们许多回忆的院落,现在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了。
他这次在赴任前回乡,是为了给父亲扫墓,更是为了再次请求母亲的原谅。然而母亲依然拒绝见他,他只能托阿圆转达问候。他还去祭奠了陈秀才。可影响他最大的那两位逝者,在青萍浦竟然一点遗迹都没有留下。
他叹了口气,转身刚要离开,忽听背后传来了脚步声。他回过头,顿时呆住了——无数次梦到的景象竟出现在眼前,他看见了那个朋友——她挎着竹篮,脚步轻盈,踏着清晨的露水沿小径而来。
“钱萧……”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如同梦呓一般。
钱萧站住了脚步,惊讶地看着他。像是过了一千年那么久,她微笑道:“早啊,林方之。”
他们近两年没见了。她长高了,晒黑了,原来圆圆的脸变得瘦削了些,已经不剩一点孩子气,而是个大姑娘了。他以为她会指责他,会质问他,但她没有。她是那样平静,就像见到了一个普通的乡邻一样。
他看着她从竹篮里拿出蜡烛,插在草丛之中,利落地用火石点燃。
火苗将嫩绿的新草烧得焦黑。钱萧点香拜了三拜,然后默默地烧化纸钱。
山中传来几声婉转的鸟鸣,四周是那样静谧,以至于显得有几分不真实。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终于开口问道。
“前几天。”钱萧低着头,没看他。
“阿夏呢?其他人呢?一起回来了吗?”
“没有。他们决定留在海上了。放心,他们都很好,都有信让我捎回来。”
他点点头,本想问问有没有给他的信,但转念一想,还是没问了。
他看着火焰吞噬着青草,说:“杨先生也过世了。”
他已经从张竹公那里听到消息,也终于弄清楚了杨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南方的海贼死灰复燃,朝廷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调查,终于确认贼首杨以晴之弟杨以海还活着,当年杀错了人。但要朝廷承认错误是不可能的,皇上找别的借口处死了几个相关官员,然后这事就无人敢提了。
而没过多久,杨以海就真的死了。许多忧心忡忡的朝臣松了口气,再也不用为他烦恼了。
“嗯。”钱萧的声音依然很平静,“我们前几天刚去给何先生扫了墓。但杨先生太远了,我们暂时去不了。”
林方之一愣:“他们葬在什么地方?没有在一起?”
“原来朝廷还不知道。”钱萧嘲弄地一笑,“他们一个在襄屿,一个在芥岛,隔海相望。”
他问道:“为什么不在一起?”
她把所有事讲了一遍,语调淡淡的,似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但林方之只感到压抑越来越沉,就像一堵没有尽头的墙,隔开了四周明媚的春色,也隔开了他们俩。
“杨先生临终前,说要向你说声对不起。”
钱萧的这句话如重锤砸在他心间,让他顿时泪如泉涌。
他哭了一阵,勉强平复了心情。钱萧没有靠近安慰他,只是远远递来一张汗巾。
他接过,擦去脸上的泪水,又问:“那阿夏现在在干什么?”
“在北方一个岛上当老大,手下也有上万人了。”钱萧说,“恕我不能多说……反正,她找到了她喜欢的事情。”
林方之轻叹一声,心知他如今是朝廷的人了,钱萧在他面前说话得小心。听她的意思,阿夏是打算一直做海贼了,这也不奇怪,她从小就是个小蛮子,现在只不过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打打杀杀、兴风作浪了。
钱萧顿了顿,语气欢快了些:“告诉你件大喜事,阿夏和彦周要成婚啦。”
这事林方之早就能预料到,可是听到的时候,还是喉头一梗,有种难言的不快。自己的妹妹好像被人抢走了——真是便宜了陈家那小子!
钱萧看出他的不悦,说:“你放心,陈彦周现在也稳重多了。”
林方之点点头,心里安慰自己,妹妹迟早是要嫁人的,也只有陈阿补能和阿夏一起捣乱淘气了。
钱萧转而向着那堆火焰说:“何先生、杨先生,你们也会很高兴的吧,可惜你们没有看到……”
她说着,也有些哽咽了。林方之再度湿了眼眶,蹲下身来,和她一起烧纸。
两人默默地将纸钱烧尽,没有再言语。末了,钱萧站起来,说:“好了,我得回家了。”
“你不要在蘩县待太久……”林方之想提醒她,他们现在已被认定为死人,如果被多事的人去官府举报了,又徒惹麻烦。
“我知道。”钱萧说,“我让钱肃先去沫阳了。我明天也去。在那里我们是无名之辈。”
“去沫阳做什么?”他紧张道,“你们不要……”
“明白,我不会再做傻事。”她自嘲地笑笑,“长辈们为了让我们好好活下去,付出了那么多,我岂能辜负他们的一番苦心,又去送死?”
“那就好。”林方之宽心了,“走,我请你去喝一杯吧。”
钱萧抬眼诧异地看他一眼,说:“这样怎好?”
“有什么不对么?”
“你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啊。”她淡淡地说。
林方之无言以对。是,他的妻子也随他来了。他本让她留在京城,但她执意要再来一次,希望得到婆母的欢心。然而,他自问没有逾矩之念,他只是想跟钱萧说说话而已——他已经快两年没跟人好好聊过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习惯了寂寞,但在看到她的那一瞬才发现,寂寞从未消失,只是在堤坝里越积越多。只要出现了一道缺口,那黑色的潮水就会决堤泛滥,将他整个吞没。
“我……我只是想跟你聊聊。”他艰难地说。
“该说的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么?”
他刚想再挽留她,忽听有个小厮跑来,叫道:“姑爷,姑爷!”
他皱起眉头。他今天来栎山,本不想带那些仆从,但刘芸照执意要他们跟着他来。他让他们在马车里等候,这小厮秋铃怎么莽莽撞撞地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