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我没有生而为人的痛苦
因为我已把自己变成野兽
——[钦如国]查拉《遗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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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林豫兮赶到芥岛,已是政通十九年,癸巳年五月时节。
她让顾纫秋、沈溶、阿亮留守赤蛇湾,带韩望南、郑瑞藻、张鹤年、郭大等人随行。一到芥岛,就见陈彦周亲自来迎接她,身后除了跟着樊庆、童渊、童礼、冯老四、尤独耳等熟人,还有许多新面孔。
“这是金善、金城。”陈彦周向她介绍,“是金宗主的长子和次子。”
那两人畏畏缩缩,带着讨好的笑看着她。她一见就不太喜欢,因为他们的样子实在太像阴沟里的老鼠。
“幸会。”但她还是客气地行礼,“惊闻金宗主凶信,在下寝食难安。好在真凶已铲除,望两位公子节哀。”
陈彦周又指着一个半边头颅是银片嵌成的怪人,介绍道:“贺鞅,你认识的。”
林豫兮点点头。她当然认识贺鞅,但她尚不知道,这个心狠手辣之徒是什么时候跟陈彦周这么亲近了,俨然已成为他的左右亲信之一。
陈彦周接着说:“这是王振声,你还记得吗?”
林豫兮一惊,看向贺鞅身后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她记得王振声,那是朝廷的参将,在去年四月的海战中被陈彦周俘虏,当着他的面杀了他许多同僚。可王振声明明已经被放回梁国,怎么又出现在了芥岛?
见她疑惑,陈彦周解释道:“他回到梁国,朝廷要问他的罪,所以他又逃回了蜉蝣岛。他心心念念想着投奔我,陆阿豪就把他送到我身边了。”
王振声朗声道:“在下惟愿追随陈公子,杀了鸟皇帝,报仇雪耻!”
林豫兮大奇,心想王振声原本是一副忠烈形象,没想到竟变成这个样子。她见他戴的面具是青铜制成,上面的花纹像是神话中的妖兽,有几分狰狞,心中莫名产生了一种不适之感。
陈彦周的这帮手下,都给她一种怪异的感觉。而陈彦周本人,瘦了很多,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让她尤为担心。
她收到樊庆的来信,说陈彦周受了伤,已经脱险,但没说伤情有多严重。现在半年过去了,他看上去还如此憔悴,恐怕不容乐观。
“彦周,你还好么?”她握住了他的手。
“还好。”陈彦周表面只是平静地微笑,手却微微有些颤抖。她知道他也饱受相思之苦,一下子心情激荡,刚才的不适烟消云散。
他带她前往住处,路上就把重要的事一一告诉了她。她布置的棋子起了作用,十一月事变一起,樊庆就派人送出了消息。预先安排在芥岛附近的船队迅速赶到,帮陈彦周稳定了局势。随后,消息传到定夷洲,田承遇派人来到芥岛,更增强了陈彦周的实力。现在,虽然宗主之位依然空缺,但芥岛实权已完全掌握在了陈彦周的手中。
他没有自称为老大,似乎在等她来。但林豫兮也还不打算当老大,她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受了什么伤?”她问出了最关切的问题,“现在好了没?”
“一点轻伤而已。”陈彦周漫不经心地回答。
“太惊险了。”她皱眉,“如果真出了什么事……”
“这不是没出事么。”陈彦周笑道,“你看,我们付出了最小的代价,就夺回了属于我们的东西。”
她承认,这次他赌对了。她也很高兴,朝他甜甜一笑。
“两年没能陪你过生日。”陈彦周温柔地说,“现在,我把芥岛当礼物送给你。”
这是她所听过的最浪漫的情话。毫不在意身后还有一群随行的人,她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他惊慌地避开,苍白的脸色染上一层轻红。她笑了:“怎么还是这么害羞?你这样,怎么管事?”
她示意他向后看。身后,所有人都已识趣地移开目光,没人直视他们。她狡黠地笑了,大大方方地挽起他的胳膊,昂首向前走去。
陈彦周给她找的住处,正是七年前她和何青青住过的何家别院。梁国风格的精致庭院依然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而七年时间已转瞬而过。在这附近,她第一次杀了人。她始终没忘,她第一次杀人是为了保护朋友。经过那堵她曾长久站立过的墙之时,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她感慨之余,也为陈彦周的用心而感动。
他们安放了行李,沐浴更衣,此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芥岛所有管哨,一起去祭拜杨先生。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杨先生的墓前,只见墓碑是新换的,题字显然出自陈彦周的手笔,遒劲典雅。她焚香祭拜,然后从陈彦周手中,接过了那把熟悉的长刀——悬解。
那沉甸甸的重量落到手心的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握住了那双教她执剑的、宽厚的手。她拔出刀,只见刀刃如新,锻纹中倒映着她满含泪水的眼睛。
几十道目光凝视着她,四周肃穆无声,唯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她忽然笑了笑,张口唱道:“一不谐。一不谐。七月七夜里妙人儿来。呀。正凑巧。心肝爱。”
她清亮的歌喉打破了墓碑前的肃穆,众人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怔怔地望着她。她笑了,说:“杨二叔生前喜欢热闹,大家不要愁眉苦脸,让他看了心烦。来吧,一起唱支歌儿给他听。”
没有人敢开口。她不再管他们,自己旁若无人地继续唱道:“二不谐。二不谐。御史头行肃静牌。呀。莫侧声。心肝爱。”
终于有人笑了,也试着和着唱起来:“三不谐。三不谐。瞎眼猫儿拐鸡来。呀。笨得紧。心肝爱。”
林豫兮赞许地点头。歌声越来越响,加入合唱的人越来越多。这首《十六不谐》是海贼们都喜欢的艳曲,人人会唱。但唱得最好的,还是杨以海。唱着唱着,那些粗鲁的汉子眼中都有了泪光。唱到最后,人人边哭边笑,感慨万千。刚上岛时那古怪的气氛如同被一阵暖风吹散,众人好像又回到了碧海蓝天,狂歌痛饮的黄金年代。
唱完一曲,那些望着她的目光已不再是严肃生疏,而多了几分亲近。林豫兮笑着说:“这几年,苦了大家了。现在,杨二叔的名刀又将守护芥岛!自蜉蝣岛以东,定夷洲以西,赤蛇湾以南,盘珞国以北,都是我们大船航行之路。涣海、冥海、澹海,都是我们旗帜飘扬之海。谁敢禁我歌声,夺我财物,管他是江湖枭雄,还是帝王将相,必以血祭此刀!”
人们咧嘴而笑,拍手道:“好!”
“走,我们喝酒去,我给大家唱歌!”
他们一起去喝了个畅快。直到傍晚,林豫兮才醉醺醺地回到住处,随即和陈彦周滚到了床上——两人已一年半没见,干柴烈火,整整一夜没有睡觉。
陈彦周背上又多了一处骇人的伤疤。虽然他反复说这并无大碍,在床上也表现得格外强悍,但林豫兮还是不能放心。
第二天,她找来樊庆,问道:“樊大哥,他的伤,到底怎么样?”
樊庆叹道:“他不让我告诉你,你听了心中知道就好,可别在他面前提起。”
“嗯,你说。”
他把陈彦周遇险的过程详细讲了一遍,最后说:“他中的箭有毒,是敛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