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第185章含州南部,芦川府西北的翟家沟。这是个三面环山的小县,芦河从此处流向芦川城,冲积出一片狭长的平原。夜幕降临,幽静的河水倒映着星空,背后的群山如安静蛰伏的狮群。战马在河边饮水吃草,不时发出咴咴的嘶鸣。
马群附近的营帐之内,灯火通明。灯前,一个大夫正小心地给伤员涂着药膏。男人壮实的脊背上有一道灼伤,是被枪子擦过留下的,虽是轻伤,但还是有点吓人。
但令大夫奇怪的是,他身上还有一些鞭子打出来的伤痕,而且看上去是近两年才留下的。谁敢用鞭子打徐兆麟,这个身份尊贵、战无不胜、不苟言笑的男人?
“好了吗?”男人问。
虽然只是一个简短的问句,却让大夫有点害怕。他立刻收起药瓶,道:“好了。将军若还有什么吩咐,随时传唤小人便是。”
正说着,桌下的一个竹筐里发出了古怪的窸窸窣窣声。大夫不由得往那儿看了一眼,心中愈发不安——徐兆麟除了治军严厉,还有些怪癖。大夫曾在河边见到他和马一本正经地说话,还有次无意撞见他一个人对着旗子上画的怪物发呆。据说那怪物是他亲手所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此时,眼前这竹筐里又不知养着什么活物,那轻微的响声令人听了有些发怵。
他正要离开这诡异的地方,徐兆麟忽然又说:“王先生,跟你说个事儿。”
他心头一紧,俯身道:“请讲。”
“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伤得比较重,神志不清或者昏迷不醒,你千万别急着救我。”
王大夫只觉得更为怪异了,疑惑地望着他。
男人笑了笑,那笑容像初夏的阳光一样令人舒服。王大夫第一次看见他笑,竟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原来他笑起来,显得这么温和。甚至,那双浅茶色的眼睛看起来有几分柔弱……
只听他又说道:“只要没死,我都会自己醒过来的。你们千万不要硬给我灌药扎针,那样会很危险。记住了吗?”
“哦……记住了。”王大夫不善言辞,只能应下了。走出大帐,他才想起,大战在即,自己刚才应该说几句吉利话才对。太紧张了,脑袋都变成了榆木疙瘩!他懊恼地叹了口气,拎着药箱,快步而去。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龙野笑了一声,披上了衣服。
“徐兆麟有这么吓人吗,孩儿们?”他揭开那竹筐盖子,里面有一窝毛虫,密密麻麻,正在啃着新鲜的树叶。要是王大夫看到这一幕,估计会吓得跳起来。
他把这些毛毛虫随身带着,只是想看看它们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蝴蝶。但眼看它们蜕了三次皮,快要化蛹了,他却在忙着打仗,也许会错过它们破蛹的时刻。
他仔细看了看那些虫子,在本子上记录了它们今天的状态。正想拿出来量量长度和粗细,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他急忙盖上盖子,站了起来。
来者果然是姜政——他已经很熟悉舅舅的脚步声。见了他,姜政关切地问:“元瑞,听人说你又受了伤,没事吧?”
在军中,姜政不便叫他的小名,所以就称他的表字。用上这么正式的名和字,他感觉自己这个人也变得冠冕堂皇起来,一听就是个混账的官老爷,都不像可爱的小野了。
“一点小伤。”他说,“这么晚了,舅舅去休息吧。”
他唯恐姜政发现自己窝藏的毛毛虫,好在年纪大的人听力不那么敏锐,没听见那窸窣的声音。姜政说:“你也早点睡。这段日子,你都睡得太少了。”
的确,这段时间他每天几乎只睡两个时辰。主要是花在练兵上的时间太多了。跟姜政合军以后,他就给老杂他们分了一笔巨款,让他们留守荧州,带到含州来的只是招抚的流寇和刑徒。这些人虽然人数众多,但纯属乌合之众。要将他们训练成精兵,他实在是花费了很多心血。
好在后勤由姜政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倒是不用操心。而流寇出身的“一片云”云子欣、刑徒中的土匪头子曾锴、被流放的老将谢随等人,也都能各领一营,独当一面。更要感谢源源不断的敌人,给了他们许多练手的机会。这支军队成长得很快,现在,倒也像模像样了。
姜政怜爱地看着他,又说:“敌众我寡,他们这次有三路大军,共十万人,我们只有两万人。实在打不过,也不要硬拼。不急这一时的。”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这世上,终于有第二个长辈关心自己了。但是,他还是未能完全对姜政放下戒心,他知道,像姜政这样的人,是很难看透的。
所以他才不让老杂同行。他怕姜政和老杂见面,说得多了,会暴露出自己以前的秘密。在朝廷行走,要非常小心。他自幼就深知这个道理。
“我还是想尽快。”他只是简短地说。
“你想去看你夫人吧?”姜政笑了,“看得出来,你和她感情很深。”
才到西河府时,常有人送些美女给他,他都坚决拒绝了。三四次后,也就没人再送。这些事,姜政自然是知道的。
他始终不愿跟姜政多谈论自己的“夫人”,正在想怎样绕开话题,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他急忙起身出去,只见许多士卒站在外面,抬头望着天空。
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扫过璀璨的星河。
“扫帚星!”有人叫道,“这,这是不祥之兆……”
“胡说八道!”龙野厉声喝道,“彗星主扫除,代表除旧布新。就算真是不祥,那也是敌人的不祥!”
众人噤声不敢言。龙野看向夜空,心中却是别的想法——听墨国人说,那些星辰其实都是一个个巨大的太阳。这个学说让他觉得很新奇,他时常想,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所知的天地也不过是一粒纤尘而已吧。
可惜一生太短,大概是没时间搞清这些问题了。他真心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把打仗当作光辉伟大的事业,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不得已之举,是浪费时间。不过,据韩望南说,战争就是诗,最会打仗的都是大诗人。这倒也有几分道理,如果这样想,那些喜欢打仗的人,还算勉强可以理解。那么,天底下最奇怪的,就剩那些耗费一生来争名逐利的人了,名利是毫无美感的东西,连战事也不如——这些人难道毫无好奇之心,不想在有限的一生里多了解一下美好的事物么?
他只想赶紧打完仗,继续做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比如,看毛毛虫化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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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帚星。”陈彦周站在草鞋巷的院落里,看着天上那壮丽的景象,“这么美丽的东西,怎么会被人当成不祥之物?”
晶莹的彗尾倒映在他深黑的眸子中。他觉得那彗尾就像一道好看的字迹,寻思着应该把它融入草书的笔法中。他仔细观察着它的变化,心中产生了无穷的灵感。
今夜,巷子里格外安静。离姬最近很是嗜睡,早早睡下了。妖妖神出鬼没,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贺鞅等人在别处喝酒,自从得知停在白云渡的船被烧了,他们在绝望之中,变得愈加疯狂。
方豹把白维瓒的头盖骨拿来当装狗食的碗,让他养的大狼狗用它吃饭——他跟桓帝陛下并无仇怨,这么做,只是觉得好玩。贺鞅则每天和掳来的美貌宫**【防吞】乐——他看女人只重容貌,那些尊贵的后妃、公主长得未必美,在他看来就一文不值,早被糟践死了。王振声,这个曾经的朝廷忠臣,在信念崩溃之后却变成了最恨朝廷的人,每天在城里胡乱杀人,好像停不下来。
陈彦周知道这些事情,也知道这群人再没有任何斗志,只是在这炼狱一般的围城中等死而已。
唯有苍州商会算是罪恶之海中的一座孤岛。现在是妖妖亲自派人保护着那里。那个名叫叶默成的小姑娘收留了很多孤儿和贫民,忙得不可开交。
不愧是林豫兮调【防吞】教出来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尽力做点善事。也不管她救下的这些人,是不是只能多活几天罢了。
唉,豫兮的生日就要到了。她现在,一定正在咒骂他吧?
彗星渐渐消失在天际。天空黯淡下来,陈彦周怅惘地回味着那稍纵即逝的美丽事物,忽然,感到黑暗中飘来一丝杀气。
他本能地向一旁跃开。身体刚动,一支箭从耳边擦过,钉在了身旁的树上。
那箭簇泛着幽蓝,显然淬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