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第215章林方之的病拖了大半年,到十月时,已经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好几次。他自知不治,更抓紧一切时间,安排身后之事。
他从昏睡中醒来,感到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纵使急促地呼吸,也喘不过气来。他挣扎着伸出手,想要寻找坐在床边的刘芸照,但触碰到的却是一只粗糙、干瘦又有力的手。
他侧过脸,看到了卫衍。年逾七旬的老人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依然犀利如刀,只是此时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悲悯,显得柔和了几分。
卫衍与他共事多年。他们之间有猜忌,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合作。卫衍总担心他夺取自己的权力,却又不得不依赖他来制衡姜政,来处理很多政事。此时,这心冷如铁的老人大概是真的对他感到有些不舍吧。
他艰难地说:“卫公……卢延礼为人忠厚可靠,但不懂变通,一定要力保他继续掌管京营兵马……要、要提防裴闵……”
四月时,他将卢延礼从含州调到京城来做京营总督,但他知道姜政对此不太满意,想要安插他的亲信裴闵。这件事,他必须得提醒卫衍一下。
“我省得。”卫衍说,“我在一天,裴闵就别想坐上京营总督的位子。”
“还是、还是要继续提携孟大人父子。”
孟斯羽之父孟玉衡也是朝廷重臣,是他们一贯的盟友。林方之希望,卫衍能跟他一起继续推行新政。
“这是自然。”
林方之稍稍放心。卫衍也在官场摸爬滚打近五十年了,这些事他确实比谁都会玩。他又说:“卫公,新政……”
“你放心,新政是大势所趋,老夫不会允许发生那种人亡政息的事情。”
他用尽全力握了握卫衍的手,希望他能铭记这个承诺。那一条条已经烂熟于心的法令又浮现在眼前。那是他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在荧荧孤灯下构想出来的;又是他在无数会议和争执之后,一次次修改而成的——他没有孩子,这些无情的法令就是他的孩子。然而,他只能把它们托付给卫衍,来不及看到它们真正改变国家了。
卫衍终于离去。林方之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又出了一身冷汗。
刘芸照匆匆赶来,给他喂了药,又给他擦拭身体。他感到她的手轻柔地抚过自己的脊背,感到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自己的骨头触碰到了她的指尖。等她帮他翻身睡好,他睁开眼睛,看见她眼眶微微发红。
“怎么了?”他问。
“没事。”她强颜欢笑,“快睡吧。”
他猜测自己一定病得不成人形,因为刘芸照已经不让他看镜子。他忽然羡慕起陈彦周,觉得还是死在战场上更好。让一个女人见证自己漫长的死亡,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的嘴唇颤抖着,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忽听门外的仆人叫道:“老爷,夫人,皇上又来了!”
刘芸照慌乱地站起,门却已经开了。白景深不等女眷避让,就直接走进来,就像走进自己的家一样自然。
林方之心中暗暗叹息。白景深隔三岔五就来看他,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了。一般来说,皇帝派遣亲信的宦官来慰问臣子,就已经算是莫大恩宠;亲自临视一次,就足以载入史书。他现在这样频繁地出入他家,实在是于礼不合,可卫衍也没能劝谏。
白景深前段日子已经成婚。听卫衍说,他对皇后放出话来,说如果不让他常来探视,他就立刻打道回府,不做这个皇帝了。连这种狠话都说了,卫衍大概也只得满足他的这个愿望。
林方之用力撑起身体,想要下床行礼,却又咳了起来。少年扶住他,轻声说:“你别动。”
一个太医忽然跪倒,哀求道:“陛下,请和病人保持距离,珍重龙体——”
“滚开!”白景深怒斥,“都给我出去!”
马公公立即带着所有人出去了。刘芸照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眼眶更加发红。门轻轻掩上,整个屋里只剩了林方之和白景深两人,一下子变得十分空旷。
白景深再也无所顾忌,任由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林方之心中难受得无以复加——白景深应该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病情吧。唉,这可怜的年轻人,从小就没有父亲,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依赖的男人,以一片赤子之心将其视为兄长,但这人却将他拉入了最险恶的政治斗争中,还要不负责任地撒手而去,不再管他。
他一生都是失败的兄长,并不值得拥有这份单纯的孺慕之情。
“小水,对不起。”他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
白景深愣住了,忘记了哭泣。
林方之叫的竟是他的小名。这是恪守礼法的林大人第一次作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
“稚川!”他猛然握住林方之的手,“你再叫我一声?叫我一声!”
林方之却已经无力说话。窒息的感觉又来了,他眼前一阵昏黑,好像在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拖向暗处。
他只能渴求地看着白景深,想让他理解自己的歉疚,理解自己最后的牵挂。
“你想说什么?”白景深惶急得手足无措,“啊,你是要说新政是么?你以前说过了,你放心,我会记在心里!”
林方之微微点头。
“还有你的家人,我一定好好照顾他们。还有孟斯羽、卢延礼、冯韵芝……”
他报出了一长串名字。林方之说过的话,他真的字字都铭记着。林方之再次微微点头,感到泪水模糊了视线。
“稚川,还有没有谁?你还有没有要托付给我的人?”
一个名字飘过心头,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他在朦胧中脱口而出:“林……”
“啊?”白景深没听清,“你说谁?”
林顺卿。他差一点就说出这个名字了。
林方之赫然清醒过来。他险些失去了理智,险些要告诉皇上林顺卿是他的骨肉至亲,是他最放不下的人之一。然而,这绝不可以,他不能让皇上把她当成保护的对象。因为这是一只不听话的海怪,万一哪天她又站到国家的对立面,那还是应该严惩不贷,毫不留情……
他摇了摇头,用最后的力气说道:“没有了。”
随即,他再度陷入昏迷,彻底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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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林豫兮正坐在马车里,走入京城那巍峨庄严的崇信门。她戴着帷帽,用轻纱遮蔽起自己的容貌。樊庆帮她牵着马,两人看上去就像一对来自域外的夫妻,在人流如织的鸿都,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他们附近的人群中,还隐藏着二十名装扮成普通行人的暗卫。他们的首领是阿蛮。她的身姿太过出众,想要低调可不容易。不得不穿着非常宽大的袍子,低着头,尽量不让人注意到她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绿眼睛。
收到信的第二天一早,林豫兮就骑着快马赶往京城。她轻车简从,走得很快,比母亲和妹妹早到。但她无法光明正大地去看林方之,只能派人先去通报,等待晚上悄悄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