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坟内逃人(下)
当夜二更天,土匪窝又热闹起来,小头目催促起床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黎铮从半梦半醒之间惊醒过来,凝神细听,过了好久,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去,黎铮用小刀在绑脚的麻绳上使劲的拉曳,费了老劲才把绳子锯断。揉开腿上的僵硬,慢慢地扶墙起来,在屋里轻轻地跺了会脚,拉了几个架式热热身子。他知道,久绑的手足需要活动开来。
从木门的缝隙往外看,木马山如同漆黑的虎口,能不能逃出去的担忧,涌上了黎铮心头。
突然一盏灯光慢慢地向黎铮所在的小屋靠近,黎铮激动了,难道是青青姐来了?
快到小屋的时候,他高度紧张起来,模模糊糊的从黑暗里出现的,是今天刚拿鞭子抽他的土匪。
怎么办?
黎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应该是土匪被吵醒了,顺便起来查看被绑的人质。青青姐还没发信号,绑自己的绳子给弄断了,一旦被发现的,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只有拼死一搏了。
他看了看地上的绳子,想起了经常去山上抓鸟用的套子,立刻做了个简易的活结,把活结放在进门的门槛下面,用稻草散乱地盖着,另一头用手拽着,自己则躺在靠门的墙边,低声地呻吟着。
门被一脚踹开,拎着马灯的土匪打着呵欠,借着灯光看见了靠在墙边呻吟的黎铮。也许是睡得有点迷糊,竟然没有发现人质脚上的绳子不见了。迈腿进门,脚刚一落地,就感到脚上一股大力拖得他往后倒,后脑勺“咣当”磕在地上,整个人在晕眩中有点茫然,马灯扑通掉到地上。
黎铮一击得手,立刻扑上去压住他的身体,右手小刀直接捅进了他的脖子。土匪凶恨,一把推开黎铮想要呼喊,可是喉咙已经受了伤,发不出声来。黎铮是看准了他的脖子扎的,就是为了不让惊动其他人。
土匪摇摇晃晃的起来,还想垂死挣扎一把。只见他两眼凶光毕露,一步步地方逼近黎铮,一手扯住衣领,另一手刚把小刀拔出脖子,血就象泉水似的喷了一屋。
望着快成血人的土匪,黎铮有点吓傻了。捅那下容易,可是血花喷出太恐怖了,直到土匪轰然倒地,他在反应过来,自己做成了什么。低吼一声冲上去,从土匪手上掰出小刀,发泄般往土匪身上捅了无数刀,直到土匪一动不动才停了手。
马灯早已经灭了,黑乎乎的屋中,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外面传来金青青的叫声,黎铮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金青青边走边问道:“我都叫了好几遍了,你怎么没听到?”
黎铮挪步到了门边,刚才的搏斗使他有点脱力了,恍惚地说:“青青姐,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金青青吓了一跳,往屋里一看,黑乎乎地躺着一个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进了她的鼻子,赶紧说:“杀个畜生而已,不要紧,你快走,刚刚暗哨上茅房去了,这边我来收拾。”说完,在黎铮的后背推了一把。
黎铮立刻醒悟过来,他抓起地下的绳子,走到水沟旁边,脱下脚上的布鞋拎在手上,一脚踩进了泥水中。冬日的水冰冷彻骨,他还是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一路上他弯着腰,在沟里爬行,也许是这峰顶人迹罕至,又下着雨,放哨的土匪都有些懈怠,他顺利地爬到了竹林边,看见了那座青青姐所说的坟墓。他沉思了一下,观察了地上流淌的水,又往坟墓相反的方面走了几百米,把手上的绳子扔在地上,再一步步地倒着往回走,脱下衣服抹去地上的痕迹。直到钻进坟内,把砖头细心的垒好,才松了一句气。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刚蒙蒙亮,金青青若无其事地向竹林走去。自从她成了黄癞痢的压塞夫人,已经没有人限制她在山寨走动了。
昨夜的雨加剧了路上的泥泞。水沟里浊黄的水冲流而下,在竹林边汇成一股飞流窜向空中,掉落到山脚汇进大溪。
也就是说,黎铮昨夜留在水沟的足迹,就这样被老天帮忙解决了。
刘文川墓前,墓砖已经塞在昨夜掏出的洞口,整个墓地像以往那样的死寂。从水沟通向洞口的道路上,看不到一丝昨夜的痕迹。
金青青抿嘴一笑,胆大心细的小家伙!
几声咳嗽在清晨的空气里传播。
墓内,在扭干湿衣服的黎铮听到了咳嗽声,这让他悬着的心安定下来。他多想对青青姐说声谢谢,死里逃生的他,此时难以抑制心中的欢喜,捂住自己的嘴,低低地抽泣着。
远在宁都州的东山霸镇,黎氏宗亲都集中到了作为聚会场所的祠堂。这座典型的客家祠堂,仿照北方的“四合院”建成的“三堂四落”,厅堂、天井、下堂、大门,一根中轴线上排列,两侧的房间相对称,有六个房间。整个建筑气势宏伟,庄严整齐。
祠堂是定居赣南的客家人祭祀祖先的场所,从西晋时的“八王之乱”到“五胡乱华”,中原地区的战火纷飞迫使很多家族越过长江南迁,他们由中原经河南南阳,进入襄阳,沿汉水入长江向东迁往湖北、安徽、江苏一带;向南则由九江到鄱阳湖,或顺赣江进入赣南山区。
一路上,眷恋故土的先民们捧着祖宗的牌位前行,因为宗祠是维系宗族血脉的纽带,安顿下来的宗族,会按族群建立起自己的宗祠,再把祖宗的牌位供奉进去。赣闽粤三省交界处就聚集了这些来自北方的外来人,因为与当地人风俗习惯不同,被称为“客家人”。
黎万才作为东山霸镇黎氏家的长房,他家的事也牵动了其它宗亲的心。民国的农村,宗族的势力还是很大,同一个宗族不得不抱团取暖,否则低下的生产力容易吞没每一个个体。
五十岁上下的黎万才,是个高大、有点瘦弱的中年人,他冷着脸,不住地摇头叹气,家里只有二十块不到的大洋,从亲戚和朋友中间也只借到了三十来块,眼看还差了一半呢。已经打电报给在洪都郡做事的大儿子黎锵,让他找妻兄罗汉良商借,算算日子今天也该到了。
大家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黎家的三儿子黎逸跑进来喊:“大哥回来了!”
黎万才精神一振,忙起身出了厅堂,大伙儿也涌了出来。只见从远远的街道飞奔来一辆马车,没等停稳,一个年约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跳下来,气喘吁吁把一个布包递给了黎万才。
黎万才解开布包数了数,有一百块大洋,他激动地说:“这下好了,二小子有救了!快把罗大脑袋找来,让他去和木马山谈判!”族里的几个年轻人应声就走。
罗大脑袋是本地的一个浪荡子,专做下九流的生意,土匪联络他做付赎金的中人。已经在镇里等了好些天了。
众人就返回厅堂。刚回来的黎锵拉住黎万才, 问他:“我妈呢?”黎万才指指远处的家:“听到老二被劫了,都哭了几天了,刚刚才睡着。”
话音刚落,就看见母亲黎罗氏从家里快步出来,一见黎锵又哭了起来。
一会儿,刚从祠中走的几个年轻人又跑回来,说找不到中人罗大脑袋。
黎万才急得直跳脚。
黎家的三儿子黎逸从人群中钻出来:“我知道,我知道。爸让我在镇外的路口守大哥,看见罗大脑袋和几个赌博鬼往宁都州去了,说是咱们家没钱赎人,就不想在这浪费时间,要去城里找人耍钱。”
大家一时愣住了。
黎锵把身上的棉袄一脱,说了句:“我去找!”就拔脚往镇外飞奔。
木马山。
早上开饭的时候,土匪老疤发现自己的弟弟没来,最后在监禁黎铮的小屋里发现了他僵硬的尸体。疯狂的老疤到处找黎铮,木马山营地一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主峰上都搜遍了,也一无所获。
好几次都有人跑过墓前,黎铮在内大气都不敢喘。
晚上抢劫归来的黄癞痢听说后,一脚踹翻了老疤,还让人狠狠地抽打了三十鞭。
一旁站着的金青青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
民国十九年,即公历1930年十月,虔州府宁都州黎氏一家在惊恐中渡过。同时民国政局动荡,常凯申将军与地方政权军阀混战的"中原大战"到了尾声,常凯申胜劵在握,志得意满之余,目光聚焦到了赣南的工农党。死里逃生的小人物,赣南破落地主家的十六岁少年黎铮,就这样在乱世中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