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脱逃(上)
民国十九年,冬十月,闽赣两省交界的武夷山脉,靠近汀州和瑞金的木马山,阴雨连绵,凄风肆虐。
木马山的主峰,崖壁笔直无可攀援,只有一条挂在绝壁间的小径通往腰岩,因此一直是占山为王者争夺的要地,民国期间,纵横闽赣两省、杀人如麻的黄癞痢匪帮盘据于此。
围着主洞的外面,是一排泥砖墙筑就的房舍,最东边的一间,关押着最近刚抓上山的年轻肉票。
“哗”的一声,一盘凉水直接浇到黎铮头顶,冰冷的冲击使他不由得颤抖起来,紧接着带着骚气和热气的尿液射向他的头,双脚被绑,左手受伤的他无法动弹,只能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两个土匪。
就是这两个土匪前几天打断他了的手臂。
“小兔崽子,敢跟爷爷干,看我不整死你!要是你老子心痛大洋,明天就扔你到山崖底下喂狼。”叫老疤的土匪恶狠狠嚷道,那张因酒色过度,有点苍白的脸,显得非常狂躁,似乎刚吸过大烟。
雨天没事干,戏耍这些抓来的肉票是木马山土匪的保留项目。
和老疤长得挺像的另一个土匪,是他的亲兄弟王二壮,王二壮身材矮壮,目光阴冷残忍,一言不发地抱着双臂看戏。也许黎铮的目光让他不舒服,他走上前来,扬起手上的鞭子突然准确地抽在黎铮的伤臂上,黎铮痛苦地大叫一声,汗珠一滴滴地布满了额头。
“敢瞪我?你咬我啊,天天挨打滋味好受不?”
王二壮咬牙切齿道:“你个兔崽子,敢为了个娘们出头?害得老子没得吃,便宜了老大,不把你折磨死我还不姓王。”想到那个婀娜秀美,身材玲珑的美女现在归了老大,他心中还是一痛:要不是这个子冲出来闹大了事,那个尤物就成自己了。
听到他的话,黎铮明显有了反应,气愤地回了句嘴:“你骗人,青青姐才不会屈服呢!”
老疤又踹了他一脚,色迷迷地说:“你奶奶的,你还维护上了?昨晚上那娘们就成了我们老大的第八房小妾了,现在人家吃香喝辣,可不记得你了?”
王二壮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烈性的良家妇女?老大一使手段不也乖乖做了压寨夫人。”
黎铮的眼睛里怒火燃烧,似乎要化为恶狼撕裂这两个肮脏的土匪。
十六岁的黎铮虽然只上完了高小,可在十里八乡的乡亲看来,能写能算的他绝对是个文化人,小伙伴会向他投以羡慕的目光,他也颇有些自得和自傲。只是如今,他的识文断字帮不了他,他的自尊被摧残,他的身体被殴打,所有的一切源于他被土匪劫了。
与羞辱一起困扰他的,是又冷又饿。土匪每餐只丢个硬饼子给他,大概是怕把他饿死,勒索不到大洋。还有一层意思,饥肠辘辘的肉票,很难从木马山的崎岖山路逃走。
他是赣省赣州府宁都州人,父亲黎万才是一个小镇的破落小地主,祖上留下有几十亩水浇地,只是这个年代的产粮极低,交完公粮就没有多少的余粮。除了农忙时节请几个短工帮忙,余下的农活都要一家老小拼命干。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黎铮已经跟着父亲到省城南昌、赣州跑过几次生意,来贴补家用。时局动荡,辛苦赚了点钱,打点完地痞流氓后,还得交种苛捐杂税。
民国的税可以说是各具特色,花样繁多,还在于走马灯似的不同政府各搞一套。1912年到1927年的北洋期间,主收印花税、契税、牙税等;而到了现在的南京国民政府,推出了统税、营业税、所得税,这还只是中央定的税制。由于国家税和地方税的分税制,地方上,赣省和赣州府城也收取不同种类的税,反正厘金、苛杂、兵差都压到老百姓的头上。黎家这种小地主勉强能混个温饱,其他的下层人物如短工、工人、车夫等,都是有上顿没下顿。
黎铮听父亲和其他人都感叹,富的穷了,穷的垮了。
在他被绑架后,土匪已经让人带话给家里,要求出一百大洋赎人,否则撕票。
他知道现在自己家的家底,家里是掏不出余钱来了。即便找人东挪西凑,一时半会也难以凑齐,不知道父母在家愁成什么样子。
正在出神时,木门拉开一条缝,透过还没有黑透的天色,黎铮看到了青青姐那张熟悉的俏脸。金青青拉开门,迅速地往身后扫了一眼,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小弟,晚上黄癞痢又要带人出去打抢,你下半夜可以趁人少逃跑。”拉开他的破衣服,把一个纸包塞进他怀里。
逃跑?黎铮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挣扎着向前挪了一下,问:“青青姐,土匪说你嫁给了黄癞痢,是真的吗?”他还是不相信这个可能。
金青青脸色一红,咬牙切齿地说:“我一个弱女子,在这强盗窝里,有什么办法反抗呢。别说了,我会处理,还是你的事要紧。我昨天晚上偷听土匪们开会,说赣南的工农党越来越凶,隔壁的汀州府也差不多,附近的好多山头都被人剿了。黄癞痢的把兄弟莲花山谢魔王,被赤军破了寨子不说,谢魔王和手下的四大金刚都被砍了头。那贼胚怕了,所以这些日子到处抢钱粮,想去别的地方竖旗子,你家明天还交不上大洋,是真的会撕票的。”
听到这个消息,黎铮吓得一屁股坐回地上,紧紧地拉着金青青的手,身子筛糠似发抖,嗫嚅着说:“我家没钱赎人的,要是实在没钱,他们不会放我走吗?”心存侥幸的他对于逃跑还是有点怕。
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死亡还是非常让人恐惧的。
金青青摇了摇头,从身上掏出一把角铁磨成的小刀,塞进黎铮的手里:“小弟,谢谢你为我做的,我不想看见他们伤害你,我求过黄老大,他也不肯坏了山寨的规矩。你三更左右听到鹧鸪叫,就自己割断脚上的绳子,从屋后面的水沟里往竹林方向爬,记住,要在水沟里爬,看到一座老坟就扳开墓碑左面的砖钻进去,躲个三天,等土匪走了再回家。因为土匪后天就要移营,到时你就有机会逃了。”
黎铮拉住她的衣角,关切地问:“姐姐,你不一起走吗?”
金青青回头,灿烂地一笑:“你别担心我,我会想办法脱身,你先走,我以后会去找你的。”拉开门,一脸凝重地走了出去。
有了脱困的希望,黎铮抹着泪花,心中忐忑不安。他打开怀中取出的纸包,一只温热的三黄鸡,饿极了的他,立刻咬了上去。
出了门的金青青,往主洞走去。
一个黑影突然从角落里冲了出来,张出双手拦住了去路:“大嫂,你去肉票那边干什么?”
借着旁边屋子透出的灯光,原来是二当家郑虎,这家伙一直垂涎自己的美色,总是不怀好意地踪自己。
金青青一脸冷漠地说:“二当家竟然不去聚义厅议事,来监视我一个小女子,黄老大知道吗?”
郑虎看一下左右,凑上前低声说:“我看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我会盯着你的。”
“是吗?那咱们拭目以待,回见。”金青青轻描淡写地应付着,扭着腰进了主洞。
郑虎吞着口水看着她的背影,骂了句“骚狐狸”,急忙返回了聚义厅。
等他一回去,刚回了主洞的金青青,以黎铮难以想象的敏捷溜进了土匪的厨房。随后背着一个小包袱出来,借着夜色避开了巡哨的土匪,往竹林摸去。
那座孤坟是在竹林南面的峭壁边,据说是晚清时乡绅刘文川墓。刘文川系秀才出身,仗着自己士绅身份,横行乡里多年,后因包揽诉讼事恶了知县,被折腾的破家才捡了条命。受不了清贫的他,老病交加死了。土匪占据木马山后,便掘了他的墓找金银,曾经煊赫一时的刘大地主,也是恶有恶报,只留下一个长满杂草的空坟。前几日黄癞痢为了软化金青青的态度,派人带她在山上散心,出于职业的敏感,金青青认为那座坟是一个退路。
那个与她素不相识,却愿为她拼命的少年,使她早已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份温情。
墓前,山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金青青从桶里掏出菜刀,起松了墓砖,一块块往外掏出一个容人出入的洞,再把包着一壶水和饭团的包袱塞进墓门。想起晚上黑乎乎的,应该没有人来这里发现洞口,就用杂草遮挡好。
离开前,金青青弯着腰,倒步后退,边走边把前面的脚印用鞋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