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扫地僧》
明明进班时他和几名男生一块出现在教室，可借着上厕所的名头，他跑出去，整个班级35名同学，当轮到发言时，不得不跳到下一个，直到所有学生都自我介绍完了，连班主任张承业慷慨激昂的发言都快结束了，他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几步迈上讲台，那瘦瘦高高的身形就立在黑板下低着头吞吐着，“大家好，我叫刘亮程，十分抱歉来晚了……”
一口文康方言，说得众人起哄着，“啥话呀！说普通话！听不懂啊……”
几个调皮的男生肆无忌惮，“普通话普及这么多年，你们家乡老师不说普通话嘛？”
一句话问得刘亮程更加无地自容，两手扶着课桌硬撑着自己的重量，“对不起……”
随即他捏起粉笔，大笔一挥，“刘亮程”三个字，赫然黑板，飘逸灵动，却是颜楷功底，看得同学们登时叫好。
班主任却将焦急和疑惑化作命令，“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你叫刘亮程！好嘛！你成名了，那你先给大家说说，你刚刚去哪了？我还以为消失了呢？两个小时，我先后派了五个同学去寻你不得，还以为你报错专业，到其他班级去了呢！啊？我看几个男生女厕所都看了，你说大家找你容易吗？”
哈哈笑声中，刘亮程抚摸着砰砰跳的胸口，一个一个字地说话，“对不起老师，我没有消失，也没有换专业，只是有个私事，急着处理！所以耽误了！”
“急事处理？”班主任眉头稍锁，“你以为你是校长啊，还急事处理，赶紧说你去哪里了？”
看看他下议论纷纷的面孔，六亮程朝班主任一个鞠躬，又朝大家来个鞠躬，“对不起！是我不对，我愿意接受处罚！”
“处罚个啥！你赶紧交代下你去哪了？”
“我，我……我……”
“我什么我……找你的人还没回来呢！你紧张什么？”
赧红的瘦削的脸蛋，微笑的腼腆的脸色，深沉的黑亮的眼睛，看得众人朝他打趣，可他却一低头，“我不能说！”
哈哈哈……
“什么？什么不能说！那你给我出来，到办公室来！大家自习……”
“啊？大学也有自习啊？又不是上高中！”
众人一番埋怨，却换来一句，“咱们是工科生，以后课程多着呢！学不好大学课，毕业怎么去给国家建设社会主义，你们怎么成社会主义接班人？祖国的未来不收懒人、无能之辈！自习！”
哇哇一片哀嚎，班主任眼睛陡然一瞪，眼镜都差点被撑起来，“别以为到了天堂！上有天堂，下有安塘！没事的时候后少给我跑到安塘去，围墙围着呢！进不去，工作了有钱了自己买票再去，别乱花父母的血汗钱！自习！”
说罢离开了教室，却在全班呜啦啦的嘈杂声中，突然杀回来，“刚学会说话吗？吵什么，专业课本拿出来看！英语好好看！特别是准备考研的！我们班级我们专业，92届全国英语四级测试第一年！全班只有两人没过！93年他们大三的时候，一月份六级考试全国又是第一年全全班只有四个人没过！你们说！今年的四六级考试，你们打算考多少分！”
一顿数落，这才叫走刘亮程。
“嘿！”一男生半蹲着，“这跟我高三班主任有啥区别，一个堂堂教授，怎么这么凶！”班级四处不满，却也得按照规定执行。
刘亮程被带到了办公室，可无论班主任说什么他都不愿意透露秘密，直到开学一个多月，他被几个男生跟踪，才知道，每晚的自习课，一到班主任不在的时候他就请假出去兼职工作了……
一周后，全校新生举行思想动员学习大会，在聆听了国家关于改革开放人才培养和大学生的历史使命和责任担当时，学校负责演讲的一位老教授，震撼了刘亮程，第一次受到如此思想洗礼的他，那一周都在回忆着老教授的发言。
那是刘亮程自我思考独立思考的开始，也是他觉得从前的自己多么渺小多么狭隘的开始。
大会主席台在各位领导讲话结束后，一位年约六旬，着短布褂的老者一个人上了台，台下起初昏昏欲睡的片片烦躁和木呆呆的脸色里，一时开始有了生机，“是他！学校准工程院院士！全校最牛的工程学大师！”
“扫地僧来了！”一些在老教授所在院系的学生开始喧闹起来，掌声已经铺开了。
“这老头谁啊这是……”新生看到好似后勤工人似的打扮，一头雾水地议论起来。
主持人刚要介绍就被老头打断了，摆摆手就对着台下温和道：“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老学长……”
话筒嗡嗡声里，众人还在议论着，“他，你们不认识？我们学校的扫地僧唐甬和，两院准院士，只是时间问题！”
“那可不！咱们学校他不是大师，那几为专家学者，都得降一级。”
“听说他身体不太好，这架势，现在要站着说话吗？”
唐甬和继续道：“首先，欢迎每一位当初填报我们余州工程大学的同学们，祝贺你们来到了一所可以让你们终生受益匪浅的高等学府！”
掌声此起彼伏，铺满了整个操场，一鞠躬，“谢谢大家！”全场雷鸣迭起。
刘亮程不自觉地跟着掌声波浪，很多人站了起来，不一会他也被同学拉起来了……
“感谢校领导给我这个机会和大家分享一点个人心得，首先跟秦仲禹、张毓家几位前辈相比，我是一位比较年轻的教师，我们都是改革春风里的花朵，呵呵……”
台下有了笑声，继而连成一片。
“年轻时，我也是个叛逆少年，仗着自己硕士学历，学了一点半吊子的现代艺术，也学着人家艺术家留着长发的那个范！”说着他摸了摸脑袋，惹得台下掌声又起。
“然而不到一天，就被我老头拿着剪羊毛的家伙什给剃光了，然后送到南湖地头收拾了一天一夜的地瓜，才知道艺术家在田间要接点地气，其实是要付出比面子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身份感，江东大学博士毕业后，我光荣地加入省物理工程研究所，仗着自己发表了几篇论文在所里就比较横，后来才知道别人都去劳动了，我被保护起来，一声巨响，中国有了原子弹，再一声巨响！中国有了……”
“氢弹！”
台下一片掌声。
“邓稼先、王淦昌、于敏、程开甲、钱学森等等那批前辈们，被我们几个猜到了，你们现在可以猜猜，当时全世界都不知道，我们几个是怎么猜出来的？”
台下纷纷响应，老头笑道：“也没什么多大秘密，就是我们几个被保护起来的，我们一个老师也突然消失了……很多年后，我们成了接班人，所以，你们该是明白，不是我们有多大能耐，而是前辈们传给我们的绝技，让我们显得稍微有那么一点作用罢了！”
台下又一片掌声。
“现在国家在坚持搞改革开放，融合世界，其实，都是我们有了大基础，我们要珍惜，我们要懂得感恩！我们同学在这个年代里能够考上大学，是非常不容易的！尤其是来自乡下的孩子们！你们的父母无疑是伟大的！他们为了你的学习，劳心劳力半辈子，付出了难以想象的物质和精神代价！”
声调平和，略带着颤音，话筒换了两个，他又道：“我们同学来到大学校园里上课，每天默默地学习，简单地生活，将来踏入社会勤恳工作，除了关注自己的现实人生，孝顺父母，团结友朋，上对领导上级负责，下对同事以外，我们必须要有一种胸怀！”
“胸怀”二字，很久没有再进入刘亮程的耳朵里，至于心里，已经快要稀释完了。
说着他走到一旁主席台桌上，缓缓地捉着白色掉漆的茶缸喝几口茶叶茶，稍微看了看周遭同学们的眼睛，认真道：“我们的物质足够贫乏，我们的生活足够单调，但是我们的心灵，应该足够宽广，我们中国人，中国的大学生，天然地对我们曾经从未去过的土地抱有永恒的怀想和希冀，以及无比的热爱和珍惜。我们在战争年代里，尤其是民族苦难被欺凌的岁月里，我们的祖辈付出了巨大牺牲和艰难抗争，最终战胜了一切敌人！由于我们民族两百年来的沉沦和破坏，我们基础太弱了，在大建设的时代里，我们可能来不及想象我们的现实困境和未来希望，就被历史的责任推到了风口浪尖！造成我们祖辈和我们这一代人天然地生出这么一个观点！”
说着他慢慢地伸出他的右手食指，“我们是为下一代谋求大发展大进步的大厦根基和铺路根基，就像航空母舰的龙骨一样，虽然我们现在没有航母！但我相信，我们将来一定会有！十年，二十年！一定会有！因为我们的前辈和我们一直在做龙骨的大事！你们就是发动机！你们才是关键！”
掌声起，应和声响彻校园，听得校门口和围栏围墙边站满了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