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仙女》 - 安塘记之味梦千寻 - 藜照吾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8章《仙女》

坐上这趟绿皮车之前,范亮程从来没有离开过文康县,而“县城味”他也闻不上几鼻子,外出是奢侈的,需要勇气,他鼓不起来。每周五晚一下课,他这就要花三个小时骑着那辆一路修链子的大架自行车回家,第二天好干活。

他仿佛只在校园里待过,只不过校园在县城的东南拐角罢了。

在十三年的求学中,他除了学习就是在家干活,张口就是文康话,要不是面前的姑娘没听懂,他还觉得身在文康。

周围的世界变了,他的习惯却一如既往地延续着,顽固地抵抗着改变,那喉咙里的腔调,仿佛乡间刚出嫁的大姑娘,羞答答地半天闷声吐出一句,惶惑而又紧张着,“没说错吧……”

没打算要和谁怎样的深入交流,也不用当播音主持,为何要学普通话?反正没有几个喘气的要天天同自己说话,除了那个最看不惯同学独来独往的傲娇样的姑娘。

别人说不说话都无所谓,反正老师也不说普通话,一开始还有几个女生靠近他,然而几次看不到他的眼睛后就觉得还不如对着黑板说。所有人往后退,唯有那个姑娘,偏偏盯住了他。

然而现在人家已经是读完大一的高材生,而且还是申州大学这样的王牌名校。可今年他的分数足够进入申州殿堂,确为何来余州了呢?

芝芳失算了,他人看起来老实,心里如何想,天底下只有他自己晓得,于是就在上个月通知书下发后,芝芳登门前来,找他算账。

还是那座满山毛竹的半山腰,六月天里,满头已经冒着胖汗珠的李芝芳,撑个淡蓝的遮阳伞,沿着曲折茂草小径朝上登去,“范亮程!你人呢?范亮程……”

没人回答她就继续朝上,范母告诉她这个点,那个傻瓜应该要下山了。

山路两旁爬满了南瓜叶子,圆滚滚的南瓜大个头几步就是一个,却喂不胖上面那个倔脾气的毛头小子。既然喂不胖,也不能怪南瓜,旁边山地的花生、萝卜自然也不能怪,那就是因为缺肉了。可明明他家养了不少家禽,瞧宅院不远处的坡上头,一片两百多平米的竹篱笆内围着十几只老母鸡,一群小鸡还在叽叽喳喳跟着觅食。

嘎嘎嘎,七八只肥鸭子们不知是热了还是饿了,听到动静就一顿乱吼,塑料槽里的饲料杂食已被突喽个底朝天,好似被旁边的大鹅看见了,脖子笑得仰得老高,仔细一看,原来是大鹅在下蛋。回头望去,屋前头还有几头老母猪,看到一一切,李芝芳想着给他送来一条大火腿,是不是小瞧他们家了,然而仔细一想,这些都是卖了专门还钱的。

怪不得他爹明明是十里八村著名的竹器高手,家里却一件新的竹器都没有,一切看在李芝芳的眼里,可她转瞬再想,“那也不能甩了理想!困难都是暂时的,继续深造却是长远的,怎么可以败在眼前这些明明是上一代没解决好的事跟前,七零后的我们,必须迎头猛进,再困难还能有长征、抗战、打天下困难吗?再困难还能有抗美援朝、三年饥荒困难吗?再困难,还能有两弹一星面对的贫穷落后的现实条件困难吗?范亮程!大学事已至此,考研,你总得听我的!”

看着那个高瘦的小哥哥在他家山地一点点挪动着身子,李芝芳停住了脚步,“多么勤劳能干的小伙子,怎么可以自毁前途考个余工就满足了呢?如果将来不继续考研考博,嗨!这家伙蠢驴啊……脑袋里怎么想的……”越想越气,一把抓住一颗修长尚细的竹子,用力一撑,差点被弹出去,“哎呀”一声才惊着那个满脸汗泥水的小伙子。

“范呆子!这么热的天,你又发什么神经!还不下来?”她扬声一句,大山回荡,清亮亮的,脆生生的,范亮程觉得这是天籁之音。

回过头,白闪闪刺眼的阳光下,十来米的坡田细埂间,一身鲜亮的黄裙子在太阳伞下立住了。

自从跨进范家溪桥,各家家门口只要有乘凉的大叔大妈,看一眼这身打扮和气质,便你猜我疑地长论闲谈起来。

来到范亮程家里,打听他在山上薅草,姑娘这才转身寻去,留下身后几位前来借农具的大娘婶子嬉笑着问这是哪家的仙女上门相亲,是不是大程子大学录取了,人家找上门来了。

族里婶子满口热情,“大程妈,这么快就有姑娘来认门啦?看看人家,啧啧,这身洋气,走遍三五镇也见不着这般仙女模样的,大程是真有福啊……”

苏梓柔登时气恼,忙截住众口,“可不能这么讲!都是同学,哪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没有!”

你伸脖子笑喊一语,她扬嗓子试探一句,直到看不见了那苗条的身段才笑哈哈地讲忘记了,家里才买的镢子、铲子、铁锨……够用!

“怎么找这里来了!”他想躲,却见着那身鲜亮缓缓悠悠地朝自己移来。

忽的他立起来,虽两腿酸痛却毫无知觉。瞅眼自己,青色的粗布旧短裤,破洞的白色发暗的旧背心,汗水贴着衣服,粘满了灰黑和或潮或硬的泥土,布满了杂草的青绿液,抬起臂膀擦拭右脸,闻得自己恨不得立刻一头钻进南山下的大河里,泡它个三天三夜。

然而他抓起泥土就往身上抹,腿上、胳膊、肚子、脸上,如果能把自己包起来,他恨不得钻进泥土里彻底消失掉。

“妈也真是的!干嘛不来找我回去,干嘛不把她留在家里,就说我出门了也行啊,姑娘你怎么找这里来了……”

然而,姑娘一句话也不说,越走越近,越近,范亮程的心就快从嗓子眼蹦出来,去撵她走。

“停!我衣衫不整,你就在站那说话!”

蓝色的遮阳伞即刻止住,轻轻圆圆的,分外洁净。

范亮程坐下来就半恼半羞道:“这么烤人的天,你不在家吹风扇,来这荒山干什么?”

不到五米的距离,姑娘先是细声细语道:“我来这里纳凉,你信吗?”把伞朝后扬起,见着那张黝黑瘦削的脸庞,蹙眉反问道:“老实人不干老实事,范亮程,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天这么热,你怎么来这里,赶快回去吧!”

“我怎么来了,我喊你半天,你压根没听见啊!你越是躲着我越是要找你!”

“我以为刚喊我的是别人……”

芝芳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他衣着怎样,抹把汗上去就将范亮程手里的铲子扔在一边,“叫你薅草!薅啊……你就是在作死!把这么多年的心血作没了,开心了!”

“嗨嗨嗨,干什么你……”

蹲久了,乍起来满头眩晕,范亮程直接一屁股坐地上,也不回话,只喘着粗气。

“怎么不说话!给我个解释!”李芝芳拿出手绢抹一把汗珠,满脸涨得通红,眼睛溜圆又锐利,“你骗了我!”

范亮程只瞅着那把铲子不说话,那把爷爷给他买的用了五年多的不锈钢铲子,被自己磨得锃亮,阳光反射过来,两眼闭上,睁开眼他又爬过去就着周围的草继续薅起来。

“怎么不说话?理亏是不是?”

“余工食品,也是本省一流专业,如果考不过我又得复读,上大学我就得去打工,毕业后得赶紧赚钱,我没有别的选择……”一口文康话说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说罢挪着屁股够着铲子,继续薅。

“不对!”李芝芳直接否定掉,却用标准的普通话坚决地有力地盯着他手里的铲子,“全是借口!你讨厌我管你?所以, 离开了!”

“当然不是!”他即刻截住。

满手干巴的碎泥土已经和汗珠凝挂在手心,阳光贪婪地吮吸着他额角的汗珠,他却将眼前的杂草三下五除二解决了。

“范亮程!现在都九十年代了!你不能只龟缩在这片给你带来枷锁和樊笼的土地上!窄小,昏暗,喘不过来气!”

几天来,她几乎是骂着入睡醒来又骂,骂着骂着就觉得是他的家庭出了大问题。

“你不能只听你爸的!别看他像个老实人平时不说话,却把你收拾地服服帖帖的,你已经过了十八岁,村里的广播难道都刮不进你的耳朵吗?”

说罢回头指着村委会的方向,“你听听这时代的召唤!”

范亮程仍旧铲着长势旺盛的田塍巴根草,耳边钻进那些让他明明在极力思索的国家政策和讯息。

“……发展才是硬道理!社会主义要赢得与资本主义相比较的优势,就必须大胆吸收和借鉴人类社会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吸收和借鉴当今世界各国包括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一切反映现代化生产规律的先进经营方式、管理方法……抓住时机,发展自己,关键是发展经济,要注意经济稳定,协调地发展,但稳定和协调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芝芳顺着广播的信息继续道:“时代变了!世界变了!北京都要举办千禧年奥运会了,经济差决定着信息差,我们不出去怎么能行?不朝大道走怎么能行?我约你几次去申州看一看,你都不听我的……你变了,变得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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