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204
第204章204
宴离淮仿佛听到了心脏急促颤动的声音。
咚。咚。咚。
那声音如此强烈,如同钟鼓般压过了周围一切的杂音,却又比这更加狂暴。他能感觉到血液正迅速上涌,以至于颈侧的脉搏开始狂躁地跳动着。但它们仍未停歇,继续奔涌。他能听见从脑海里发出的那声凄厉而充满杂响的啸叫。
咚。咚。咚。
训练者逐渐收紧掐着脖子的手。
他看着那双深棕的眼睛,能清晰感受到这个南阳王府二公子的生命正从他手中缓慢地流逝。生命如此脆弱。太多训练者倒在追杀二公子的途中,就连世子也只能为此隐瞒真相,替他收拾那些混乱的残局。可到头来,也免不了深陷绝路的死局。
如今他却能亲眼见证这个人的死亡——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正在这双瞳孔里一点点消逝,终于模糊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咚。咚。咚。
训练者心中充满了令人头晕目眩的激奋。他继续收拢五指,享受着太阳穴不断鼓动的感觉。他能听见楼下住客们崩溃的喊声,也能听见外面狼群猎杀的嗥叫,但他并不在意,哪怕他身处在这栋即将成为血肉地狱的客楼。他太过痴迷,尽管他从没想过这种痴迷究竟源自哪里。
咚。咚。咚——
鼓动声戛然而止。
训练者的手颓然松力。他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摸向侧腰,低下头,怔怔看着掌心的鲜血。
宴离淮掀翻训练者,整个人开始呛咳起来。训练者撑着木桌起身,他虚捂着伤口,那里还插着一把匕首,但他却没有任何痛感。他在宴离淮起身时跌跌撞撞走向窗边,去拿房间里唯一遗落在那的长剑。
阳光顺着那块被撞断的木板倾泻而入,落下一道暖黄的光柱,横亘在他与长剑之间。训练者推开挡路的衣架,一脚踏进光圈,却突然被人从后勒住脖颈,往后拖去。
依旧没有任何疼痛传来,哪怕他能感觉到血液正随着挣扎不断渗出。有的仅仅只是窒息感——这要比全身被痛苦侵蚀好得多,是吧?
紧接着,他突然想起了当年在王府里遇到的一个人。
那个训练者自小就感知不到任何疼痛。无论是被火烧,被针扎,亦或是被刀割开一指长的口子,他都没有任何感觉。
“……他可真是幸运无比,”当年的二公子曾说道,声音里还带着懒洋洋的余味,“对吧?”
那是当然,每个人都会这么想。新奇,羡慕,同时又有一种微妙的嫉妒——那个人永远也不需要因为世子的责罚而心惊胆战,不必忧虑自己被选中去试药后该如何熬过那段日子,更不用担心自己下一场比武该怎么办。
毕竟,他永远也不会因为痛苦而倒下。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在练武场连三天都没撑过。
他依然记得当年的场景——四周一片漆黑,就像身处在不见月光的森林里,视线内除了那个人之外,就只剩下一道道模糊闪动的阴影。而那个人就像是被捅了数道口子的米袋一样,血从那些破洞里大股涌出,滴滴答答地从比武台边缘坠下。
周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寂静。
那个人就瘫靠在他面前,徒劳地捂着其中一处伤口。他再次试图起身,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栽。
终于,那孩子放弃了挣扎,动作迟缓地仰起头,没有任何垂死之际的不甘,只是困惑而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就好像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抛弃了自己,变得支离破碎。而那孩子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仅仅是:“……你刚刚看到了吗?这简直太古怪了。”
那究竟是天分还是诅咒?
训练者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放弃去扳动绞住脖颈的手臂,而是颤抖地探向腰侧,握紧匕首。
“……嘘,嘘……”
宴离淮逐渐收紧手臂,安抚地说:“别这么做,那只会让你更痛苦。你还有力气抽刀杀我吗?现在……”
训练者什么都听不见了。
咚。咚。咚。
宴离淮慢慢松开手,放下训练者,他的嘴微微张着,眼睛无神地盯着前方,像是还在说些什么。宴离淮站起身,瞥了眼手臂崩开的伤口。
“……坚持了这么久,我不能什么都得不到。”
宴离淮低声重复着那训练者刚刚说过的话,不含任何意义的轻缓,沙哑,难以捉摸。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走过训练者,拿起窗边的剑,拉开房门。
.
宴知洲推开了房门。
阳光从大开的窗户洒进屋内,照着那些倒在血泊里的尸体,其中几人直到临死前还紧握着剑,以至那种抗争和愤恨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了他们的脸上,在落日的铺照下,显得格外凄美而壮烈。
宴知洲脱下狐裘,随手搭放在椅背上,然后拉开另一把椅子坐下。
外面依旧喧嚣无比——尽管这种喧嚣指的是悲惨的喊叫和狼群狂躁的长嗥。如今这声音里又增添了一些新的趣味,比如楼下木板被撞得碎裂的响声,比如徘徊在楼梯边缘上上下下的脚步声,其中还掺带着盲目而充满希望的讨论声,以及绝望中只能接受现实的哭诉声。
它们和另一种坦然、平静的言语声交融在一起,如同一团迷雾般朦胧不清,又如一曲乐律般让人陶醉。
宴知洲曾想过无数次这种场景。混乱,绝望,奔逃。就像数十年前在山崖上的那个夜晚。
解决掉那些行刺母亲的人之后,他曾拼命地想要忘记那段回忆。无论是逃避也好,寻求解脱也罢,他只是想要忘记这一切,仅仅如此。就像常人所说的那样,只要报仇了,这段痛苦就结束了,你可以由此摆脱噩梦,开始新的生活。
但事实并非如此。
那夜所发生的一切一直缠绕着他,如影随形。它烙印在了他的记忆深处,又如同蛇一般盘踞在内心里。那东西把他当成了安乐窝,时不时吐着危险的信子,提醒他它还在这儿,暂时还不打算离开。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皇都的赌坊里有大把这种人,一场致命的变故毁掉了一切,就仿佛曾经的生活就像是美好的梦境一样,直到某一天,啪地一声,梦境崩塌,一双手把你拉回到了最黑暗的地狱,你的余生都将被痛苦和怒火填满。
他不想成为那种人,而与此同时,盘踞在内心的毒蛇终于张开了口,用他自己的声音诱惑地说:“那就不要止步于此。”
宴知洲轻笑了笑,打开酒坛,倒了一碗酒。外面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激烈。
不要止步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