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199
第199章199
还记得很小很小,小到他还没有踏进南阳王府的时候,在那种几乎模糊得一片空白的记忆里,他唯独能清晰记得自己当时对一件事感到特别好奇:话本子里描述的那种“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后来他在练武场上见过很多濒死的人,他们中大多数在生命最后时刻流露出的表情几乎都一样,不甘,解脱,茫然,亦或是面无表情的空洞。如此千篇一律。
再后来,他离开练武场后,开始替世子暗中解决那些碍事的威胁。那些人当中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有家有室,过着话本子里所谓的“美满生活”。而当他们看到他后,双腿颤栗到根本站不起来,却还用双手杵着地面徒劳而狼狈地后退时;当他看到他们裤子上逐渐浸湿流淌的水渍后,他突然想:啊,原来就是这种样子。
但没有哪次能和现在相比。
这比他看到的所有濒死前的表情都更加生动,就像是话本里的文字终于找到了它为之量身打造的面孔。他能看到门口那个少年白到几乎失去血色的脸,那双瞳孔在暗淡的光影中微微颤动,使得他看似平静的目光中充斥着一种无言的恐惧。
然后,他看见了少年的嘴唇在阴影中一张一合,苍白又无力,就像是一条被甩上岸的鱼,徒劳地吸取着会让它窒息的空气。
“……世子,我们中计了。”少年训练者说,“二公子的手下在楼下狼群围攻时,趁乱从客楼一处狼群难以到达的废墟中绕后,将大部分被困在楼下的住客悄悄转移走了……属下们当时以为他们是被狼拖走了……”
他紧捂着肩伤,停顿了一下,终止这种语无伦次的话,然后道:“越来越多的狼已经往这边聚集了。世子,这里马上就要守不住了。”
训练者闻言不由望了眼窗外。几只尸狼脚步谨慎地踏进院门,与客栈内的其他同伴团聚,它们东张西望,像是在观赏自己将要搬进的新领地。他向下看,尸狼与客楼大门不过只有二十步远,几个可怜的住客仍在试图坚守这里。
他看不清他们的模样,更看不清他们此刻的表情。但他知道,不会有比门口的那个少年更贴切的神情了。
“……你的伤不是那些狼造成的。”宴知洲说。
“……回世子,是那些守卫。”少年训练者回答,“他们袭击了我们,属下们也杀了他们中的几人。但……”
但还远远不够。
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秘宝上。因为这是唯一能控制狼群的方法,只要得到它,今日这场乱局就会彻底平息。但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们太急切了,又偏偏对此势在必得,以至于根本没想到叶星和二公子反而会把目标放到这栋“无比安全”的客楼上——如果你发现对手已经算到了你接下来的每一步,还为此布下了你几乎无法挣脱的死亡圈套,你该怎么做?
放弃那个他们认为你必须得到的东西。哪怕那东西对你来说真的重要到了关乎性命的程度,你也必须放弃它。然后把目标转而放在那个难缠的对手身上。
“……就算他们把狼群引到这里,也不可能得到曲谱。没有完整的曲谱,他们怎么可能对付得了狼群?”训练者往门口走了几步,说,“况且,北漠商队的那些人仍紧握秘宝不放,他们想要利用狼群,却腹背受敌……”
训练者突然停下来,猛然擡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同伴,“你刚刚是在哪里遇袭的?”
少年训练者看向宴知洲。
宴知洲转过身。突然间,一具尸体从楼顶落下,自他平静的眼底一闪而过,鲜血在极速坠落中划出一条断续的红线。一切回归平常。日光依旧饱含慈爱地铺照着这座炼狱。只有窗口边的瓦片上多了几滴新鲜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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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好运气,”
四楼的一间客房内。住客听着下面闷重的落地声,抽了抽鼻子,“我还担心会砸中楼下的人呢。”
苏合没有理会。他迅速爬上窗口,伸手抱住图坤悬空的下半身,等站稳之后,他腾出一只手去割断绳子。图坤的手腕几乎被麻绳勒得血肉模糊,手臂折断的地方更是惨不忍睹。苏合试图去避免碰触到他的伤处,但图坤伤得实在是太重了,哪怕是轻微地动弹一下,都能牵动伤口。
“……马上就好了,老大,再忍一下。”苏合安抚道,但图坤还是不免因剧痛痉挛起来。住客连忙伸手去帮,时不时回头看向房门,“……我们得快点了,你的人刚杀了房顶上的训练者,甚至还不小心把其中一人从楼上推下去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
楼下传来一声闷重而有力的砰响。两人相视一眼,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狼群开始撞击窗棂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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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窗户几乎都被重新封上了。”
三楼。站在客房门口的一个训练者说:“就算是有破损的地方,那些住客也都用床榻或柜子挡住窗户,锁上了房门。哪怕有狼闯入,一时半会也未必能冲出那房间。”
“但问题不在这个。”
训练者擡手示意那个受伤的少年训练者,说,“现在情况紧急,狼群开始大量围聚在这,秘宝又不在我们手上。我们现在的人数太少,根本没时间一间一间在客房里找。如果那些人真的趁我们不备闯进楼内救下图坤,哪怕他们并不打算离开这栋楼,只是藏起来和我们兜圈子,我们也失去了一个筹码。贺兰图看到图坤被救走,一定会认为他有希望活着离开这里,从而把秘宝给二公子——”
“我们不需要图坤。他作为筹码的作用已经结束了。”宴知洲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血肉堆筑的地狱,语气平常地说:“我们的重点在外面那些人身上。”
训练者看着世子,停了片刻,低声问:“属下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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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担心,他们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外面那群狼和湖边上的秘宝就够他们操心的了。”
四楼一间客房内。苏合瞥了那住客一眼,说:“不过,这的确是个危险活儿,你跟过来做什么,老老实实躲在那栋客楼里不好吗?”
秦左嘿地一笑,“忘了吗?当时你在那群龇牙咧嘴的畜生闯进客楼时,还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你带着我跑上四楼,恐怕……天,他的胳膊怎么伤成这样?还有肩膀这块,你看看,皮都掉了,不过最伤得最重的还是右臂,你看,骨头都出来了,恐怕保不……算了,先把命保住再说……对了,说到命,”
秦左动作小心翼翼把图坤从窗口扶进屋中,然后从旁边的木箱里翻出几件住客来不及带走的衣裳,撕成几条,帮图坤止血,说:“要不是你,恐怕我当时早就吓得腿软走不动路,然后被那些畜生硬生生撕成肉块了。”
“你当时就在我旁边,我干不出那种见死不救的事。”苏合说,“就为了这事,现在感激到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秦左吃力地扶起图坤,“我也是一样。”他说:“你当时就站在我旁边,跟别人嚷嚷说要进楼内救你们老大……嗐,那可是要命的活计。当时转移到那客楼里的人一大半都受了伤,也就我还算幸运点,全身上下就擦破点小皮……你说,当时能帮你的人那么少,我能不来吗?能见死不救吗?”
苏合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在这种生死一线的绝境里流露出不合时宜的天真感到意外,接着,他又想起了当初炸毁客楼时他和秦左在狼群的利爪底下拼命逃亡的景象,他惨淡地笑了笑。秦左说:“我们得赶快离开——”
楼下再次传来惊心动魄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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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训练者说:“世子想让我们所有人都……”
“都去绿洲。”宴知洲重复道,“你们所有人都离开这里。”
“可世子……”
训练者看向世子,微微擡起一只手,言语中夹杂着不可思议的困惑。而世子依旧平静地望着外面,那血肉飞溅的狼藉尽数铺照在他的眼中,就像路过的局外人在旁观峡谷下方相互厮杀的战场——置身局外的旁观者。当训练者想到这个词的时候,放弃了最后询问原由的机会。
训练者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这么想。也许是因为照进世子眼底的阳光太过温暖,使得他眼底缩小的映像就如同一幅画般,镀上了一层奇特的金黄光影,看起来惨烈又柔美。
又或者是世子本身太过平和了。无关任何光芒的加持,也没有虚张声势的遮掩,世子只是平常而宽容地任由这一切发生,就像在王府里处理一件又一件繁琐的文书——今日只是与往常别无他样的午后,而明天他们又会一切照旧地度过新的一天。
但他们如今身处在即将被狼群攻破的客楼内。这里已经摇摇欲坠,他们早就清楚领教了狼群失控后的样子。这绝不是和往常一样的一天,他们很快就会丧命于此,但世子却并不打算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