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你非得逼他去死吗?!
宁予桐是被保镖一路快跑抱进急诊室的。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诱发了急性哮喘,这是他多年不愈的病症,但过去复发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发作,也从来没有严重到失去意识的地步。
输氧机很快送了进去,护士用力摁住颈肩帮助他采取半卧姿势缓解喘息,可他的手指依旧蜷曲着,手臂肌肉僵硬得医生根本没办法使用氨茶碱进行静脉推注。
跟随在后的一群人被拦在外头,兄长们也闻讯赶来,宁家老大半分面子都没给,揪过沈铎的衣领高声咆哮:“他到底欠你什么了,你非得逼他去死吗?!”
他们积怨已深,可眼下沈家老三被宁予杭一把拽到了跟前却仍是怔忪,仿佛不知如何作答。
没有人希望宁予桐去死,尚且不谈他对家族对兄长的用处,他是他母亲后半生唯一的指望,宁家老太太年事已高,断然不能再次承受丧子之痛,更何况沈铎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把他逼到这种地步,他们相伴近十年,回国后要撒娇要亲吻要陪睡,要什么样的安抚他都能给,可是他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小孩儿却还是痴痴地要拿一颗真心来交换。即便已经因为遍体鳞伤而选择了沉默,他也暗暗希冀他能懂,甚至能听见那声再也说不出口的我爱你。
谁会舍得去践踏这样卑微的心意,还要逼他去死呢。哪怕是六年前的沈铎也不会有这样绝情的用意,至于现在,他只是要他惜命。他比谁都想让他好好活着。
他们之间究竟错在哪里,沈家老三实在想不通。诸多念头在脑袋里团成乱麻,嘈杂的人声使他下意识狠狠打开了宁予杭的手腕,宁家兄长踉跄后退,随即勃然大怒起来,眨眼间的功夫便朝他扑了上去,快到宁家老二和老三根本来不及拦着他。
“大哥!大哥!快住手!”
“宁先生冷静点!他是沈家的少爷呀!”
“人呢?!都过来把他们俩拉开!小心别撞到少夫人!”
沈氏的秘书临近深夜才被通知赶往医院。
她的上司跟随宁家小少爷一道离开会场之后再无消息,她花了一些时间处理他交待的要事,好生照顾那位睿思的尤先生——秘书一度以为颜面尽失的争执会使尤杨当众失态,又或者不顾一切阻挠上司直到得出他想要的解释,毕竟在她模糊的印象中这个年轻人非常要强,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上司不惜数次隐瞒事实并且一再退让。
她为此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行事,但令人意外的是,尽管被几位宾客目睹过了他们争执的过程,尤杨还是收敛情绪完美撑到了最后一刻,没有恼怒,没有冷漠得不让任何人靠近,也并未对公司同僚的交流置之不理。他履行着作为主办方代表的职责,直到宴会宣告结束。
秘书很是惊讶,但转念一想她也未必不能理解,生意场上的成年人身不由已,再如何溃败也得保持着光鲜亮丽的面子,哪怕是出身豪门的上司。尤杨的克制或许只是迫于无奈。
秘书在角落里耐心观察着,眼见睿思高层同尤杨作别时才机敏上前,十足恭敬地向他表示沈家的司机已经在外等候,请他屈尊移步——实际上秘书与他接触的次数并不多,没有经验可供借鉴,因此她只能赌一把,就算他拒绝示好,也不至于没有斡旋的余地。
好在她赌对了时机。尤杨没有拂她的脸面,只是在睿思高层了然又暧昧的眼光中盯着她看,然后自嘲似的笑起来,把手里剩下半杯香槟递给了经过的服务生。
比起她的上司和宁家小少爷,这位尤先生似乎还算得上理智。秘书随他一同走出宴会厅,在心里暗自松气,但没等她庆幸太久,尤杨对沈家司机的吩咐又让她绷紧了神经。
“劳驾,”他靠在后车坐上闭眼假寐,平静说:“送我回云山苑。”
云山苑便是中心城区那处公寓的名字,可他这阵子分明住在办公室里。秘书一时间想不出他突然要回云山苑的理由,生活助理已经来报备过,那里除了家具之外恐怕没什么上司的东西了。她有一瞬间的犹豫,可既然尤杨都配合地上车来了,她也不好再得寸进尺,只能对驾驶座上的司机点了头。
返程的路上尤杨再没说过话,他既不逼问上司的行踪,也不探究沈宁两家的关系,车到地方他便开门下去了。秘书目送他进了电梯才回到车里,她没有急着走,而是在等待的同时不断给上司拨电话,大约半个钟头后高楼的窗户透出一丝暖光,她探头仰视许久,半晌后才慢慢放下了手机。
屏幕上一列外拨都无人接听。
沈家司机在她的授意下往回开,之后她便一直待在沈氏顶层候命。陪伴沈家家主的经验使她拥有超乎常人的敏锐,事实证明她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正值晚间一点钟的光景,她终于接到一通来自宁家的电话,要求她立刻到医院将上司接回去。
没有微风的夏夜,雨势滂沱。
秘书到了医院才发现情况比她预想的要糟糕,她在住院部一楼的走廊上见到她的上司,如若不是领她过来的人的的确确是宁家的管家,她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受伤挂彩的男人正是沈家年轻有为的三少爷。他的嘴角青肿,眉尾贴着一块厚厚的纱布,手臂横七竖八布满了抓痕,就连衬衫衣领都被扯蹦了扣子,低垂着头坐在那儿的模样,活脱脱一条衰退不振的丧家犬。
即便赶来前做足了心理准备,秘书也有点接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她在原地踌躇着不知是否该上前,许是出于同情她半夜三更还得接手这堆烂摊子的缘故,宁家的管家尽量放轻语气,一件件告知她,小少爷离场是因为家里老太太出了事儿,目前人已经度过危险期送进病房由专人看护了,你们沈总是和他一道来的,但中途闹了些不愉快,小少爷的急性哮喘复发了,我们宁先生一时情急才和他动的手。有劳您回去代我们向沈二少表达歉意。
另外,他又说,小少爷眼下刚被抢救过来,先生夫人们都陪着呢。人是没大碍,可也不乐观,家里三少奶奶吩咐了,他不能见客,还请沈总先离开,不要打扰小少爷休息。
秘书一句一句听下来,若不加以掩饰,她的眼睛都要瞪圆了。
早在她奉命到颐品辅佐宁家小少爷时便被人提醒过他有哮喘,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否则宁家老太太也不至于那么在乎他。但在她的记忆里这似乎不是什么重症,因为接管颐品的四年间宁予桐从未表现出不妥,在他压力最大的时候,也不过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撕文件砸东西,发完火气就痛快了。
秘书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不愉快才叫宁家小少爷气到哮喘发作,离开一会儿就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她也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来替上司开脱。假使一切真如管家所述,那么她此时必须得赞叹宁家人非凡的涵养和气度,居然还能在这档口上留下沈家老三一条命。
暂且不考虑这一脸的狼狈相近期能否外出谈公事,单想日后沈煜钦问责起来如何解释缘由便让秘书头疼不已。处理不好恐怕会埋下祸端,因此她感到格外棘手,可总归也不能叫自家上司在这儿干坐着。宁家要赶客,她只好硬着头皮探身去同上司搭话,但他没有回应,反倒是一旁的管家似乎习惯他的顽固一般,弯下腰劝道:“沈总,时间不早了,外头又下着雨呢,您就别为难我们了。小少爷的身体您也知道,医生说他万万不能再动气,而且这其实也不单是三少奶奶的意思,您刚才也亲耳听见的,小少爷说他不想见到您,烦请您先回去吧。”
这话说得很是客气了。
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保镖,秘书被迫做出最坏的打算,她在通讯录里翻找沈家的安保负责人,正要着急打出去,却见她的上司慢慢抬起了头,那眼神危险得叫人骤然间心惊肉跳。
但宁家的管家仍旧面无惧色,坚持说,沈总,请吧。
轰烈的雨水几乎淹没一切,半山的宅院大多熄了灯,远远望去只有些微光亮,迈巴赫在山道上缓速穿行,高大树木形如幢幢鬼影从两旁车窗上滑过。
车里没人敢开口说话,秘书借助后视镜打量她的上司,他坐得板正,面无表情,但不难看出心事重重。从医院出来之后她没有向他汇报那位尤先生的异样,秘书从宁家毫不退步的坚定来判断上司此时或许无暇他顾,管家的那番话对他打击不小,秘书甚至怀疑如果他不是亲耳听见宁家小少爷下了逐客令,恐怕还会冲到楼上去强行把人带走。
毕竟在他的眼里,宁予桐真真正正只属于他一个人。她没见他给过宁家多余的好脸色。
或许骨子里的劣根就是引发他们不快的原因。秘书开着车,但心里不停在推敲琢磨,她在沈煜钦身边见证沈氏强盛壮大,参与所有公事,也接触过形形色色的沈家人。这个家庭拥有足够硬气的背景,讲求荣辱与共,却并不重视亲情,这一点从沈煜钦身上便可看出,当年宁予桐自杀闹得满城风雨,可他先想到的不是怎么处理弟弟闯出的事端,而是凭此作筹码和宁家长兄谈判,割让颐品,以谋求风险过后更惊人的利益。他是如此,更不必说年长的沈家大小姐,她早年在纽约清除异己的力度堪称铁腕,面对自家人照样不留后路。
这样耳濡目染长大的沈家老三怎么会没有劣根呢。哪怕他结了婚,又对枕边人处处回护退让,秘书也从不觉得那是真正的低头,非要说,不过是居高临下的包容和大度。
他在情感上本就有缺陷,按道理从幼年相伴至今宁家小少爷不会没有察觉,再者连命都豁出去闹过了,还有什么会让他难以忍受到对沈家老三避而不见。
除非他们在最不适当的时机摊牌了。
这个念头使秘书立即把视线投向了她的上司,但他仍旧漠然不动望着窗外,像头负伤后蜷息在黑暗雨夜中的怪物,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