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我所创造的世界 - 湖砚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32章

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去,走过阴暗潮湿的楼道,经过许多吵闹或者寂静的窗户。他听见男人和女人的咒骂,大人和孩子的抽泣。他听见瓷器被摔碎,玻璃被砸开,钝器落在皮肉和骨头上。整栋楼里环绕着一种诡异的,虫噬般的“沙沙”声。他加快脚步,终于走到麻雀曾经停留的那片屋檐下。

这是顶楼最边上的房间。木门斑驳得看不出颜色,铁锁布满锈痕。他推了推门板,顿时,灰尘和墙皮如雪片般落下。一只蜘蛛从墙角爬出,用房东般的眼神朝他一望,又爬回到自己的角落去了。

他转向旁边,看到墙上有些歪歪扭扭的画像。画像的位置不高,色彩已经黯淡了,但痕迹还在。上面画了长着獠牙和尖角的小人,手持宝剑的小人,长发长裙的小人——显然,这又是一个勇者的冒险故事:不可或缺的魔王,不可或缺的勇者,不可或缺的公主;三个人就能讲完一个故事,讲完故事也只需要三个人。

他蹲下来,用戴着骨戒的那只手贴上这些潦草稚嫩的笔触,闭眼,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指尖。

有一些零碎的画面在眼前出现了:抱着孩子的女人,翻动的图画书,握着画笔的小手,轻轻哼唱的童谣……这些画面有着阳光的温度和香气,是熟悉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弯起嘴角——

突然,视野中央绽出一张大嘴,嘴唇干皱,牙齿枯黄,咽喉仿佛连通沼泽,刺鼻的酒气是水中翻滚的气泡。他措不及防,被吓得猛睁开眼睛——画面消失了。

他回过神来,发现墙角还落了几个烟蒂,上面印着粗粝的齿痕。

这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但与她有关的气息已经变得很淡了。这意味着她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这里。

容器不在这里。

回声又开始呢喃一些他听不懂的词语,尾音绵长,像哭泣,像呼吸,像初秋傍晚的风。他只觉得莫名,并不想过多理睬。他从地上站起来,沿着来时的方向慢慢走下楼去。第三个白昼即将结束,自己的冒险不能说一无所获,但也几乎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他轻轻地叹气,叹息的涟漪在阴暗的楼道里散开。

他走出楼道的时候,已经快是黄昏。暮色开始降临,那些勺子们成群飞向市中心那栋灯火璀璨的高塔,如同归家的鸽群。他正要离开,突然听到一阵啜泣声——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似乎刚刚在某处遇见过。他循声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花坛边,有个孩子蜷缩着蹲在那里,像一朵藏在角落的蘑菇。

是曾经在杂货铺门口遇到的那个男孩子。他身上的光芒已经熄灭了,暮色中,他的皮肤看上去是近似腐烂的灰黑色。男孩蹲在地上,大脑袋沉沉地垂下,脖子像断了似的绵软。他的口中溢出抽泣,泪水和涎水顺着下巴滴落下来。

男孩子低声哭着,双手在地上不停地摸索,好像在寻找什么。他走近两步,看到他面前堆着一些破纸片。纸片被撕得很小很碎,比枯树皮还皱一百倍,边缘毛糙极了;他猜想,也许这孩子在回家路上不巧遇见了一条发狂的狗。

天空完全暗下,老楼的窗户陆陆续续地亮起。男孩子脚下的地面也亮了,一束灯光正好投落在他身上。他看上去像被囚禁在这块狭窄的光亮里。突然,男孩子眼神一亮,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干瘦的胸脯剧烈起伏,像一艇在巨浪上颠簸的舢板。他用豆芽似的手指使劲抠挖脚下的泥土,哭声和泪水也止住了,他胡乱往脸上一抹,抹得满脸是土。

然后,男孩子的动作停下来。他从土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什么东西,手指间发出细小的光芒,仿佛里面装着一只虚弱的萤火虫。

他忍不住又走近了一步。

——不是萤火虫,男孩子手里的又是一张碎纸片,被撕得只剩下指甲盖那么大;上面印着那个银红相间的巨人的头像。

那块碎片微弱地亮着,光芒不比即将熄灭的火柴更强烈,却照得男孩子身上的灰黑色慢慢褪去。他用手抹掉纸片上的泥巴,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花坛边上。那里还摊着几块同样大小,甚至更小的碎片。他把它们拼凑起来,正好合成一张完整的卡片。

男孩子露出笑脸了,脸上泛出同样微弱的光。

突然,他身后的窗户被猛地推开,一声叫骂从屋子里传出。同时飞出的还有一本书,结结实实砸在男孩子后脑勺上。他被砸得朝前一扑,“咚”一声撞上花坛;顿时,男孩的鼻孔里涌出鲜血,“滴滴答答”地流到嘴唇,流到下巴,流到衣襟,流到地上。

但男孩子好像丝毫不觉得痛。他没顾上擦掉鼻血,只飞快地伸手把纸片收拢起来。然而来不及了,一个男人朝他大步走来,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把他打得朝另一边摔倒。男人身上散发着汗臭和烟臭混合的气息,他也是灰黑色的,也有硕大的头颅,和一个更大的肚子。他用粗哑的嗓子叫骂,嘴角龅出几颗黑黄的牙齿,又粗,又短,又尖。男人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黑色和红色的笔写了些东西,有文字有数字;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往男孩子脑袋上一掷,又吼着说出许多话来。男人的语气从谩骂变成了嘲讽,嘲讽中又带着恨意。那男孩没有哭,也没有挣扎,他安静地缩在地上,不管落到自己身上的是纸团还是拳头。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这是他在他的世界从未见过的情景。

从未见过,一见便能明白的情景。

看来撕掉那张卡片的并不是回家路上的野狗,他想。

他在男孩子身边蹲下,捡起地上那些被擦干净又被重新踩烂的碎纸片。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是镇上的铁匠,寡言少语,从不打他,但有时语言和眼神比锤子和炉火更伤人。

那一晚,父亲对他说,勇者即将启程讨伐魔王,要为他献上最锋利的宝剑和最坚固的铠甲。父亲说得平静平淡又平常,仿佛只是交代他去照看炉火,去锤锻一块生胚。

他笑笑说当然,勇者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很愿意协助父亲,一起为勇者准备一套不输给国王陛下的精良装备。

然后,父亲看了他一眼,当时的眼神他至今未能全部理解。

父亲说,把你的琴烧了吧,那是用千年的精灵木做的,用它烧的火能打出最好的剑。

他脸上的笑滞住了。

他有一把心爱的六弦琴,在一些慵懒的午后和欢庆的夜晚,他会在广场弹奏它,镇上的年轻人们便跟着他的琴声一起哼唱,起舞。勇者当然也在其中。这位公认最完美最勇敢的青年不止一次对他说——“你真厉害,听你弹琴总是那么快乐”。

他也唱歌,虽然唱得不好,但相比起“完美”来,他更愿意选择“快乐”。父亲不喜欢这些消磨时间的把戏。偶尔,他刚刚拿起琴,父亲就会打发他去烧火,去打水,去刷碳,去干些可有可无的杂活。他有时难免困惑,父亲是不是喜欢音乐,还是不喜欢“快乐”——或者只是不喜欢他?

现在,他的朋友需要一把能斩断邪恶的宝剑。而父亲说,用他的琴能锻出最好的剑。

他照父亲说的那样,烧掉了自己的琴。父亲抡起铁锤,他拉动风箱,六弦琴在炉子里唱着最后的歌。

当时他难过极了,还好炉火滚烫,眼泪和汗水一起流下,一起蒸发,不会被父亲发现。他告诉自己,精灵木在自己手中不过是一把没用的乐器,而把它丢进火里,他最好的朋友,那个完美的青年,勇敢的战士,王国的希望,就能得到世上最好的武器,他能用它去打败魔王。这是必要的牺牲,比起王国的安宁来,一把琴不算什么。

勇者启程的时候,他去送行。他最好的朋友在人群中看到他,向他挥手,笑着喊他。他不无遗憾地说,真希望能再听一次他弹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耳边又响起琴弦在火中燃烧崩裂的声音。

后来他接过了父亲的锤子。他也开始明白,父亲的火炉不差这一块柴,他的琴也不是精灵木,风干的老木头烧出的火,和木炭烧出的火没有任何区别。他知道的这些事,父亲当然也知道。魔王没有夺走他的任何东西,父亲却让他失去了最大的快乐。再后来的每一次,他抡起锤子,铁砧上都会传来琴弦断裂的铮响。

——所有的碎纸片都收集起来了,他掸掉上面的尘土,把它们归拢,挑出银红色巨人的那几张,放在最上面。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男人还在怒骂,粗黑的多足虫从他滚圆的肚皮爬过,爬上他红得发亮的脑门,然后掉在男孩子身上。那男孩依旧匍匐在地,抽噎着,但没有流泪;他单薄瘦弱的胸口传来一些声响,像风穿过甬道,吹开虚掩的门扇。

裂痕出现了,他正在变成空心人。

——但现在还来得及。

他不知道男人打儿子的事由,以及这些卡片和那张用红笔写着字的纸张之间的关系——能有什么关系?就像魔王和他的六弦琴一样的关系?

红笔写的数字并不重要,银红的巨人也不重要,六弦琴到底是不是精灵木同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摧毁它们,就能摧毁另一人的快乐。对于统治屋檐下的狭窄领土的国王来说,这是近似于主宰生死的巨大权力。

他把碎纸片塞进男孩子敞开的口袋。除了回声,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动作。然后他悄悄拉起男孩子的袖口,让他的手落在衣兜上。

他看到男孩子愣了一下,脸上闪过惊讶,困惑,茫然……男孩子迟疑着用手摸了摸口袋,胸口的风声渐渐弱下,抽噎停止了,他身上黯淡的灰黑色褪去,多足虫蜷成一团,滚落在地。

男孩子的眼中又重新发出光来。就像那一天,她为他带来第二把琴的时候,自己眼中亮起的一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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