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韩瑶
049韩瑶
桓谨的确是特意挑了这个时辰。
往日这个时候,圣上都在御书房待着,他家掌珠要不在国子监要不已经回家去了。可今日圣上迟迟未至,掌珠也没有踪影,他在御书房前摆出了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让小太监通传有急事禀报。
以往勤政的圣上这些时日虽仍无纰漏,但已不复往日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大有被女色迷惑的意味,那女色还是他的爱女……他这个既当臣子又当父亲的简直郁闷极了。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急事,只递个折子也不会出差错,可他偏偏心里堵得厉害,便想合情合理地给圣上添个堵。
远远瞧见了人影,掌珠竟在圣上前头走着。放在以往桓谨定会教导她多顾忌些礼数,如今却全然当做没看到,对她身后的谢衍行礼也行得格外敷衍。
本不想这样敷衍的,毕竟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臣子。可圣上面色实在沉郁难看,上一次见他这样还是在数年前华阴杨氏的德妃秽乱宫闱搞出个皇嗣的时候,而向来平和的掌珠看到他时竟露出一点“得救了”的面色。桓谨肚子里滚过一圈便猜到方才可能有什么事,心中愈发不畅快,也不大愿意拿出往日的恭敬来。
桓玉见这二人都迟迟不开口,清了清嗓子问道:“……阿爹,出什么事了?”
“这个嘛……”桓谨肚子里打起官腔,却看见不远处有小太监引着自家小厮走了过来,心中一动对谢衍道:“还请圣上容臣听家中小厮回禀。”
谢衍看出了桓谨的心思,面色颇为冷淡,却还是在桓玉有些疑惑的目光中颔了颔首。
桓府的小厮端端正正行了礼,低声道:“寻芳楼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有动静了,请相公和娘子得闲去看一眼。”
寻芳楼是和俞家有生意往来的一家花楼,俞翊与人谈生意时免不了酒色作陪,便常聚在那里。俞翊以往同韩瑶私会便是在寻芳楼后院的一处屋子。
桓谨“哦”了一声,对谢衍道:“这个就是臣说的要事,便先行带小女离去了。”
桓玉迟疑道:“可方才阿爹差人通传有要事时小厮还没来……”
这下桓谨脸上那装模作样的笑都挂不住了,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看向桓玉。
终于察觉到暗潮汹涌的桓玉:“……”
想来她是这几日又编书又教学生太费心神,今日竟再三失言。可即便她不挑明,她阿爹是不是也太过敷衍……
谢衍面色倒是缓和了许多:“左右宫中无事,那便一同去罢。”
*
寻芳楼,身量颇高、戴着面具只露出精巧下颌的娘子突然现身于后院之中,像藏锋霜刃隐于暗中,躲开了所有护院,有些迟疑地走向了角落那间格外熟悉的屋子。
隔窗看到俞翊斜躺在榻上,面色憔悴,平日总含着三分笑的唇角微微下垂,将手边信笺一封封投入炭盆。
烟尘呛得他轻咳几声,随后疲惫地阖上了眼。
他还记得数月前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
她颇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简直像是江湖上被人追杀的女侠,只留信笺在这间屋中告诉他何时来见。
那日他一直留在寻芳楼的人送来了信,傍晚他便等在了此处。不知为何她那日心情颇为不快,只一言不发坐在他身侧看他烹茶,喝完一杯茶才开口说话。
她的嗓子有些哑,颇有种千帆过尽的意味,银质面具遮住了半张脸,问:“今夜我能在此处留宿么?”
俞翊道:“自是可以,后头这一排屋子都是我家的,想睡哪间都成,一会儿我差人换一床新被褥来,睡着舒坦。”
她抿唇喃喃道了声“财大气粗”,沉默片刻后又开口问:“……今夜你要在此留宿么?”
你要同我在一处么?
手中的茶险些打翻,俞翊这辈子头一次红了脸:“这样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鲜少有郎君拒绝娘子主动求欢的。”她问,“你是不是嫌我像个男人婆?”
整个长安城怕是都找不出她这种个子比寻常郎君还高,又这样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娘子了,他若是不愿也不稀奇。其实让她诧异的是他竟真的愿意同她好,她不想露脸不愿透露身份他也不逼问,只怀着一腔坦荡赤诚的情意。
“万万没有的。”他正色道,“寻常小娘子花团锦簇是美,我妹妹那样温润如玉也是美,你这样高挑英气同样是美——整个长安城都找不出像你这样与众不同的娘子了。”
随后又咳了两声,结结巴巴道:“当然在我……在我心里,你这样的最美。”
她笑了笑,心中竟有些悲凉:“你就不怕我是个丑八怪?”
俞翊嘀咕道:“若我真这样在意容色,便不会同你这样一直戴着面具的人好了。”说完又试探着问:“今日你都想同我……还不愿意让我看你么?”
她没有答话,他便哀叹一声做出可怜姿态:“罢了,往后余生总有机会看到的。”
可惜没有往后了,她想。
韩曜远行,将手中的公事推给了她,为以防万一还告诉了她许多细枝末节的事。她不免和其余士族颇为长久地打起了交道,竟渐渐拼凑出韩曜远行江南是为了做什么。
——也是,自江南试行均田以来,士族便愈发对如今这个圣上不满。几年前的科举已经动摇了他们的根基,若均田之制彻底推行,便不会再有百姓愿意成为士族的佃农,士族终究不复存在。
她早该想到的……她不该和俞翊有所牵扯。
可能只是不甘罢。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却因娘胎里她长得好些让韩曜天生体弱,又有损韩曜生来极好的命格,便该一辈子都补偿他么?一辈子放血给他做药引,一辈子藏在暗处给他做影子,硬生生服用禁药将自己身形拔高,每月不领药服用便能疼死过去。
其实很久以前是没有不甘的。从小家中人便同她说因为有她,韩曜才身子不好,将她养出满心的亏欠与愧疚,而后又因命格冲撞一说从不现于人前,一直长在韩家暗无天日的宗祠里。
长到七八岁时韩曜身子好了些,见到她时一张浓墨重彩的脸上露出些可怜神色,出口的话甜蜜又窝心:“这些年辛苦妹妹给我做药引子了,手上划出来的伤疼不疼?”
明明是一样的五官,可放在她脸上却是截然不同的冷然,她怯怯摇头:“不疼,这些都是我欠哥哥的。”
“虽说如此,可我还是心疼你的啊。”他脸上带着股天真神色,“不然这样,日后你穿上我的衣裳出门逛一逛?总住在阴森森的宗祠里也不好。”
她有些意动,却还是摇摇头:“神婆说我出现在人前会对哥哥命格不好,还是算了。”
韩曜脸颊笑出一个酒窝,像是很开心听到她这样全然为他着想,便道:“我问过神婆了,只要你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同我一样,那便无事……不如你学一学我的行事做派?”
可以在外自由走动的诱惑太大,她欣喜应下了这件事,将他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后便时常代他做些事。比如应下他和某家小郎君的拳脚比试,伤痕累累赢了回来;替他去听家中私塾先生乏味无用的课,顺带把没多大用处却累人的功课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