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指环
077指环
夜风柔和,吹来草木芬芳气息,也吹皱了一池春水。湖中亭中石凳上落了几瓣不知从何处卷来的花瓣,桓玉仔细用手笼了,轻撒于湖水之中。
流水落花春去也。
谢衍只坐在另一侧静静看着她。
月色清凌凌洒下来,他将她今夜饮了几杯酒后脸上生出的薄红看得分明。这是数月来她面色最为康健的时候,也是看起来最轻松的时候,他无心再计较她是否多饮。
桓玉托腮看着那些花瓣漂远,扶着亭柱慢慢起身坐到了谢衍身侧,靠在他肩头汲取他身上并不多的热度。
谢衍不言语,只擡手置于她发顶,一下一下轻抚。
她便有些昏昏然欲睡了,可又打起精神,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掏出一枚打磨得极其莹润的碧玉扳指来。
他拇指出又多了一道疤痕,是年前射箭之时弓弦回抽擦伤所致,扳指戴上后正巧遮住。
“比不上你的手艺,”桓玉轻声道,“……凑合戴罢。”
谢衍鲜少佩戴饰物,此时有些怔怔转了转那扳指,道:“比我头一次做玉饰时好多了。”
桓玉便忆起他送自己那些雕琢精巧的玉质钗环,恹恹道:“莫要诓我了,你几日便能做好一根玉簪,可我打磨了数月才得了一枚扳指……”
她着实不善于亲手做什么东西。
谢衍便笑了笑:“我头一次做玉饰时,不慎将其弄得粉碎。”
桓玉眼中透出些兴味来,似乎在笑他也有那般笨拙的时候。
“幼时宫中枯燥,我便总找些能消磨时日的事做,有段时日热衷于做石器。”他声音很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有次被舅父瞧见了,他便说,这样好的手艺雕琢这些顽石浪费了些,该去琢玉。”
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浪费,毕竟他本就是为了消磨时日。石块坚固难磨,格外适合被他拿来消遣。
“他说玉经雕琢才更有用处更显名贵,石是质朴之物,筑房屋、成山峦,雕琢反倒无用。”谢衍缓缓道,“我不喜他口中这些说教之语,便顶撞他说石可筑房屋成山峦,可玉名贵无比却只是供人把玩。玉无顽石之功,还更为易碎,在我眼中着实无用,因此也不愿费心雕琢。”
听起来颇为有理,桓玉想,他小时候诸般想法便不同于世人。
“那太傅又怎么说的呢?”她问。
谢衍便忆起太傅彼时闻言微讶的模样。可那讶异也只有一瞬,随后他便道:“正因易碎又珍贵,才更打磨人的耐性。”
而后便为他取了一块玉来。
琢玉果然比打磨石头更耗费时日,因其珍贵,便要用衬得上其珍贵的技法,不然便是暴殄天物。本来是消磨时日,最后却成了正经事,他实在厌倦,便随手将那半成的玉簪置于书案一角做镇纸,起身时桌案微有歪斜,那玉簪便落地碎成了好几段。
他便对太傅道:“还是石头好。”
太傅岂没有看出他是故意为之,瞪他一眼道:“是你还没碰上自己珍视的那块玉。”
又同他道:“玉石本石,和你称赞的那些石头是一家子,只是被人赋予别样意味,你若嫌,也该嫌是人非要给它们分出个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来,为何这样作践一个死物。”
桓玉从未像眼下这般如此思念太傅。
她几乎能想象出太傅是如何在东宫对年幼的谢衍说出这番话,正如她自己如今在东宫教导谢悯和谢怀。
“我一直把太傅当成祖父看。”桓玉喃喃道,“他和我的爷爷很像,都是为师者,都好诗文却不迂腐,可是也都……”
也都不在了。
她咬住下唇内侧软肉,不再言语。
怎么又提及这些伤心事了呢……
谢衍的手下移至她腰间,揽紧她涩然道:“掌珠,那我们就差辈分了。”
桓玉知晓他是想安抚自己,轻轻勾了勾唇,又从荷包里摸出一枚与他的扳指同样成色的碧玉指环,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
“在我的故乡,这是已经成婚的意思。”她轻轻说,“这样就不差辈分了。”
一块玉剩下的边角刚好够她打磨出这枚指环。
谢衍注视着她,低声问:“那怎么没给我做一枚一样的?”
她只嗫嚅道:“最初没有想到。”
后来觉得没有想到也很好。
她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原本只是在最深处生出裂痕,如今那裂痕却蔓延至表面来,像是他口中易碎的玉。
在太傅死前她坚信自己还有生路在,毕竟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与她牵扯至深的人。本以为前路光明灿烂,可那前路也只是自己想当然。
就像她以为自己已经救下了太傅,可他转眼又死在她面前。
她一直拖着不肯成婚,就是怕自己万一性命不保,夫妻之名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痛楚。她愿意以他妻子的身份死去,却不愿他以自己夫君的身份成为被抛下的那一个。太傅的死把她这原本只有两分的怕放大到了十分。
谢衍便将那扳指取下打量片刻,淡淡道:“那我自己来。”
“我不会弄碎的。”他道。
几日后朝臣们突然发现圣上左手之上多了一枚碧玉指环,比男子常戴的扳指窄了许多,更像是女子饰物。那指环箍在他微凸指节之下,像是一道枷锁。
指环一侧还缠了几根线,让内侧孔洞更窄,也更不容易脱落。
像是在自缚。
谢衍寿辰刚过不久,陇右便传来消息,说突厥首领老死,大王子阿史那被奉为新首领。
这位新首领似乎仍在记恨去岁冬日在长安求和时被愚弄和暗中威胁的惊心动魄,言去岁求和乃其父之意。既然新首领即位,那老首领的话自然不再作数,而后悍然再次同陇右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