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绮窗花离离
第046章绮窗花离离
“夫人,这里距离交战地只有十数里,实在太过危险,将军传来命令,让本丞送您先回大营。”
“不,我要在这里等他!”年轻的夫人语气颇为坚决。
悬泉驿的驿丞高瞻是个五十多岁的干t瘪小老头,一辈子都守在边境线上。本来已经到了要致仕回乡的年纪,边境线上突然出现了战乱,朝廷一时调不出比他更熟悉边境情形的后任,他便自愿留守下来。
眼看着途经此地的行商和旅人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频繁来往的军队,和运送粮草的辎重车马,悬泉驿俨然成为了戍边大军指路西北边境的必经之地。
高瞻总在感叹,倘若自己还年轻,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必要马上横刀,与前来侵犯的敌人杀个你死我活。可惜岁月无情,暮年的他如今只能望着浩荡的大军,空有一腔壮志未酬。
也因如此,高驿丞对年纪轻轻的叔山梧颇为羡慕——名门武将出身,父亲是槊方节度叔山寻,叔山梧在对抗麒临叛军的过程中立下跳荡首功,冠岁之年已经是从三品的云麾将军,成为槊方军主将;又被权倾朝野的郑国公的爱女一眼相中,在玉京成婚开府。
少年将军与高门淑女,夫妇二人新婚燕尔。更加难得的是,郑氏毫无半点玉京贵女的娇气,在这样的时刻,义无反顾离开都城,随丈夫来到战事频仍的北境,烽烟年代夫唱妇随的感情,成就了一段佳话。
高驿丞此刻没有闲心思去艳羡叔山梧的婚姻,他看着将军夫人一脸的坚持,只觉为难。
郑来仪梳着新妇样式的拨丛髻,钗鬟披垂,泛红的双眼水光蒙蒙,站在庭院中,面朝西看着门前的大道。
悬泉驿位于叔山梧的驻地和交战地之间的粮草运输线上,前线敌情传来时,他正带着一支百人精骑兵巡边至此,当下将妻子暂时安置在原地,自己则带兵离开。
离开了一天一夜后,今日凌晨时分叔山梧派斥候传了信回来,只字不提前方战况,只让属下安排夫人速速撤出北境。
郑来仪有预感,前方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叔山梧走之前,她隐约听到他身边的副将禀告,说图罗人已经攻进槊方,抵达了牛心堆。
夫君带兵离开后她在舆图上查过,那个叫牛心堆的地方离舅舅所在的大营很近,而叔山梧的驻地正与之形成掎角之势,连夜前去驰援应当来得及。
也不知图罗人战力如何,一向只是小打小闹的执矢部怎么会突然进犯,或许是陷阱?
她思绪纷乱,正自焦灼,突听见西南角望楼上响起雄浑的号角。身边的高瞻目光一紧,大声道:“有敌情,所有人戒备!”
郑来仪一惊,顺着高瞻的视线望过去,自望楼起一路向西,每座间隔数百米的烽燧台上燃起黑烟,冉冉向天,在昏黄一片的天幕下如同恶龙出世。
“是图罗人攻进来了!”
高瞻厉声转头吩咐守卫,“关闭驿门,准备迎敌!”
驿站内的守兵迅速集结,弓箭手登上驿站的坞墙,一队人将长约丈许的拒马退至驿站大门外十步,“轰隆”一声,大门关紧。
这一整套备战的程序,还是叔山梧在时给他们训练出来的。
高瞻一转头,看到郑来仪仍旧惶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急道:“你们,快保护夫人撤入室内!”
郑来仪甚至来不及问一声图罗人怎么会这么快攻到了这里,便被保护着退入了馆驿。屋门紧闭,却遮盖不住外界滚滚马蹄声,夹杂着胡人高声的啸叫,似乎转瞬便要到眼前。
杀声越来越近,似乎驿门已被攻破,抵死守在屋舍门口的守卫被砍成一团惨不忍睹的肉酱,鲜血喷溅在门扇上。
郑来仪被几个贴身的翊卫护着躲进退进阴暗潮湿的地窖,至此已经无路可退。她不记得自己浑身颤抖着在冰凉的地窖中躲了多久,图罗人已经到了悬泉驿,难道夫君已经……她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想,在黑暗中哆嗦着默默流泪。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死在这里时,窖门豁然打开,天光大亮。
浓重的烟味让她忍不住掩住口鼻,她如同受惊的小兽,蜷缩在角落,看向地窖门口高大的人影。
“没事了,郑来仪。”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
郑来仪瑟缩了一下,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擡头。那身影逆着光,如同她屡屡入梦的场景,丰姿瑰伟,如铜墙铁壁。
她扶着墙颤巍巍地起身,踉跄着奔至叔山梧的身前,伸出手,摸到他深邃的眉眼。
“郎君……我终于、等到你了!”
她顾不得他一身浓重的血腥味,猛地扑进他怀里,叔山梧却后退了小半步,“当啷”一声扔了手中的刀。
“……别,我身上脏。”
郑来仪擡眼,他的额角有一道浅浅的伤口,正在流血。她伸手轻轻抚上去,不无心痛地说:“郎君,你受伤了……”
他没再让开,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话要说。郑来仪抿着唇,又向他靠近一步,脚下却踩到什么东西。
她尚未低头去细看,便被眼前人一把拉进怀里,擡手遮住了眼睛。
“别看。”
他的掌心传来温度,覆在她微颤的羽睫上。
郑来仪闷闷的声音在叔山梧的胸口发颤:“那是……人头么?”
拢着她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动了动腿,将她脚边的东西踢走了。
“他们……是什么人?”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么害怕,不愿让丈夫觉得自己太过没用。
叔山梧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有些发哑:“图罗执矢部的首领,执矢松契。”
他垂下头,声音放轻几分,“——我叫你走,你怎么不走?”
郑来仪摇头,声音闷闷的:“我不走,我要等你回来,和你一起。”
叔山梧坚实的胸膛略微起伏,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金属铠甲砰砰作响,郑来仪从他怀中擡起头。发现他正蹙着眉,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她一惊,抵在他胸口的手微微下移,在他腹部靠下的位置摸到一手滑腻的触感,举起手一看,鲜红的血色触目惊心。
“你还在流血!还有哪里受伤了?我、我给你包扎,驿馆里有药——”
叔山梧握住她的手,沉声告诉她:“虢王身负重伤,不治身亡了。”
悬泉驿中的守卫死伤大半,驿丞高瞻也重伤卧床,馆舍一半被用来让伤兵就地修养,今夜的驿站,比平日安静了不少。将军夫妇则安置在驿馆东北角一处独立的院落。
郑来仪将沾着血的纱布扔进铜盆,一双眼依旧红肿着。战争从未离她如此之近,活生生在她眼前夺走她的亲人,她一边落泪,一边为丈夫包扎伤口,而叔山梧沉默地任她处理,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眉头都没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