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9章双影浸春池
第099章双影浸春池
叔山梧看着她眸光几度转动,半晌将她揽进怀里,深吸一口气:“我已是无父无兄之人,许是老天怜我,能得你如此维护。”
“叔山梧,你知道么?前世最后的日子,我被你关在王府里,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无所知,每日都在惊恐中度过……”郑来仪垂着眼,长睫遮住眸中涩然。
叔山梧听她回忆的语气,眉眼微沉。那一段他未曾经历过的前世,给她留下刻骨的伤痕,几乎从未听她主动提起过。
郑来仪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轻声道:“前世临死前,你带兵攻破玉京,将我拦在国公府门前,不让我见我父兄最后一面……临死前我用尽全部恨意,对你发下诅咒。”
“纵有一日忝窃天下,更无一人共享河山。”
“说得好。要我说,这还不够,是我活该……”叔山梧低头贴着她的发顶,声音微微发闷。
“或许吧……”郑来仪笑了笑,神色却是忧虑的。
这些日子她常常回忆起自己说过的话,或许是自己的怨念太深,她的诅咒几乎已然成真:他在短短一日内失去了父亲,又与生母擦肩错过,如今唯一的兄长视他为死敌,剩他一人杰立于世,身处十面埋伏。
所以她在苍梧江畔弃船登岸,解开执念向他而来。
“这些年你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是不是很难?”她擡头,看向叔山梧。
他想了一会,语气认真地答:“不难。一个人简单、没有情绪,更没有负担。”
郑来仪微怔,也许这就是他能成为边境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捉生将的原因。
“有时我常常怀疑,其实我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从小我和阿柏就是不同的,他有母亲疼爱,父亲对他也不会如同对我一样,形同陌路。母亲对我而言,像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幼时一直陪伴我的奶娘在我懂事后被送走,后来得知,是因为她和我的生母都来自异域,而有关她的一切,在家中都是不能提的禁忌……”
“幼时出去玩耍,被说‘瞳色有异,是为不详’,那帮孩子要拿着弹弓射瞎我的眼睛,我和他们打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带着伤回家,回家后又被父亲揍了一顿——那是我第一次发觉自己和他们的确不一样……”
他述说这一切时,面上始终挂着抹淡然的笑意,仿佛在讲和自己无关的事。
郑来仪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自小被归为“异类”,从懵懂无知到淡漠冷清的少年形象。
叔山梧的童年与母亲有关的故事,只是旁人转述或加工的片面之词,甚至她知道的幕后故事还要比他更多一些。但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将环在他腰际的手更紧了紧。
“我本来也要很快南下去找你们的,若不是突然接到蒋朝义传信……”
叔山梧低头看向郑来仪,语气里带着少有的脆弱和不解,“椒椒,他不曾用那样的口吻和我说过话,要不是知道蒋朝义是他最为信任的心腹,我几乎怀疑他们在骗我。”
“他此生唯一一次向我提起母亲,就是让我将他的遗骸带回槊方,好和她离得近一些……”
“所以我还是来了,尽管知道叔山柏已经在这里设下的陷阱。现在想来,那大火起得太过突然,我本准备进殿时,分明听见有人在外面喊我,那语气好像……我娘……”
“阿梧……”
郑来仪不忍再听,低声唤他名字,却是欲言又止的口吻。
“嗯?”
叔山梧扶着她的肩头,唇角带着一抹苦笑,“你也觉得我一定是听错了,对不对?明明我根本都从来没听过她的声音……”
“或许吧,是我的幻觉而已……”他一声叹息。
郑来仪伸出手,捧着他的脸,倏然心惊:他的脸滚烫,如同炉中燃着的炭。
“怎么烧得如此厉害,这不行……”
她急得一时无措,转头要喊外面的人,又想起人都被她调走了。咬了咬牙,转身要去桌边倒杯水来,却被叔山梧猛地拉住了,扯回了怀中。
“我没事……”
叔山梧闭了闭眼,郑来仪的手贴着他的下颌,纤长的十指落在耳后,丝丝凉意让他的身体不自禁微微颤簌。
方才还言之凿凿,说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此刻低垂着头,在她耳边低声如同恳求的语气:“……别走,椒椒,让我抱一会就好……”
内室里立着一面顶天立地的墨玉屏风,屏风上工笔画就巨幅蓬莱仙山,仙山上用墨色勾勒出百尺高的梧桐,枝干挺拔,云山雾海之间,一只金线绣成的凤凰栖于梧桐枝头,汀沙云树,凤尾扶疏。
二人在灯树前交颈而立,一双剪影映在屏风上,如画中绸缪的仙侣。
叔山梧的身躯滚烫,脚步虚浮,郑来仪已经成了他唯一的倚靠。他的神智似乎也有些不够清醒,就这么将头搁在她肩头,时而低声喃喃着“别离开我……”,过了一会又提高了声音,攥紧了她手,让她“快走!”
郑来仪勉强架住了他的肩膀,咬着牙想将人扶回榻上,奈何床榻离他们有些距离,他身躯沉重如山,对她而言有些吃力,正没办法,另一只手无意间按在旁边屏风的玉质边框上,触感微微异样,陡然听得“哗啦”一声。
后墙上内嵌的百宝阁突然向旁移开,竟是一座暗门。
一时间,淅沥的雨声清晰如珠落,山中沁凉的气息扑鼻而来。
这座别墅依山而建,而他们所处这间主人的起居室竟然内有乾坤,内室连着一方小巧的封闭庭院。
郑来仪的目光落在室外,庭院中有一鸿小巧精致的温泉,正在汩汩冒着白色的烟气,池底圆润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温泉上方罩着一片八角形的穹顶,遮住天上落下细密的雨丝,仍有不知名的黄叶落在水面上,如同一只只小舟。氤氲的热气漂浮在有限的空间里,只朝她面前钻,让人视野一时朦胧。
“这里是——”
她望着眼前蒸腾的雾气,眸光微动,一手扶着的人意识模糊,只朝她倾倒,她转头抓紧了叔山梧的手。
叔山梧由她搀扶着迈出移门,二人脚步蹒跚,走到廊下。脚底“哗啦”水声响起,他已经迈入池中,却浑而未觉,半阖的眼时而睁开,看到她还在,又缓缓合上,似乎唯恐她消失。
池底的鹅卵石在足底生出温润的触感,郑来仪牵着他,将人扶进了池中,他身上单薄的中衣已经全然湿透,山间的风时有时无,吹得湿了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她索性帮他将中衣除下,右手食指微屈,按压在他颈后的穴位,眼看着他从胸口到脖颈逐渐变红,额头开始泛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高耸的眉骨,滑落至鸦羽一般的长睫。
约莫过去一炷香时间,郑来仪半蹲在池边,伸手探了探他额头,他的热度在可见地消退,紧皱的眉头也松弛下来。她心头微松,小时她发高热喝不进药,家里人就一盆盆地换热水为她泡澡降温,一边辅以推拿,看来这法子依然有用。
叔山梧半阖着眼,似乎已经平静地睡去,只是微张的薄唇可见的干燥。
她不忍唤醒,想去屋里取些茶水来给他解渴,刚要起身,水声“哗啦”一响,叔山梧倏然睁开眼,一伸手将她拉住了。
“你去哪儿……”
郑来仪不设防没能站得住,头重脚轻地跌入了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