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 以身扶伤 12 死亡与新生
夏天到了,温度逐渐回升,达斯贝市的暑热尤其严重。
南穗和同事们一起谨防埃博拉最后的反扑,人们暂时不能彻底消灭它,只能筑起一道坚实的防线将它阻隔在外,在现存病人出院后,生活又能回归往前的平静。
即便暗流汹涌,可能会在某一日卷土重来。
也快到了这次援非医疗队返程的时间,他们即将暂别这个有些熟悉的地点。
纪琳娜出院了。
那天是个大晴天,风铃在微不可见的风里摇晃,声响清脆。
除夕时挂上的灯笼一直没有取下,它悬挂在入口处,夜里会发出微光。
经大病一场的纪琳娜有些消瘦,她谨慎地握了握温医生的手,生怕给她带来厄运,却被面前的女医生给予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拥抱。
“你康复了,祝贺你。”
南穗写下最后一张病历,在她私底下的姓名列表上划掉纪琳娜的名字,她不再是病患中的一个。最开始每天都在增加的名字一个个被去除,转变为减少的趋势,再到只剩下这一个。
“Daktari温,谢谢你高超的医术,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您的帮助。”
纪琳娜的表情很激动,所有欣喜和感激蕴藏在眼里,却说不出太多话。
她并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家里的四个孩子已经足够让人烦心了。躺在病床上的这些天里,纪琳娜也有一瞬间想到要是就这么离开了是不是更好,不用再忍受痛苦乏味的生活,把过往的困苦撂在原地,也不再需要听到一声声呼唤。
直到那个视频出现在纪琳娜面前。
孩子们笑容灿烂,父亲话语沉凝,阳光和往日一样。
转头还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温医生为了抢救她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活着总是有牵挂的,无牵无挂的活可能也没有意义。
纪琳娜的思绪飞远,又被手上温热的触感唤回意识,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手上,诧异了片刻。
这是……一条手链?
她的丈夫走了太久,久到她几乎忘记很多年前还是个少女,喜欢在树下跳部落里老人教过的舞蹈。
她的手编织了很多条色彩缤纷的手绳,也从没想过有一条会戴在自己手上,饰品是属于年轻富有且美丽的小姐的,纪琳娜一直这样认为。
“惊喜!我们在达斯贝的最后一个病人是有礼物的,手艺比不上你,但戴上应该挺好看的?”
南穗帮纪琳娜戴上手链,在对方的眼前晃了一下,看见合适后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整只医疗队即将返程,祝福你,我的朋友。抛却一切烦恼,我们都需要努力生活下去。”
南穗出发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达斯贝市郊外的空地。
城外空旷土地上建起了很多崭新的房屋,装饰简陋,斜斜地挂着写好人名的门牌,不是“xx之家”,而是“xx之墓”。
这是当地的风俗,xx之墓里并没有停放尸体,只是亲朋们心中寄托的哀思,它具象为逝去者的魂灵,栖居在新建好的房屋里。
今天是一个节日,人们载歌载舞,与逝者一同欢庆。
南穗本来想祭拜一下丧生在这场埃博拉疫情里的病患,比如那个还未见面就猝然离世的中年人,却猝不及防地被拉进聚会的行列里。
几个年轻人争执着是否要在房子里点篝火,刚升起的火苗被长者扑灭,还附赠了一记响亮的暴栗。
“木制房子里能点火吗!是要把你叔父的住所烧掉吗!他最喜欢给房子装修,你们小心一点!”
长者口中的叔父正是这间房子的主人,他生前的贴身物品没能留下,亲朋们只能按照他的喜好在房子里添置了几件家具和装饰品。
胡子灰白的老人转过身来,和误入聚会的南穗友善地打了招呼:“我见过你,温医生。”
“在西塔斯进医院的那天,您恰好在。有兴趣加入我们的聚会吗?今天是神赐福的美好节日,希望您有空闲时间。”
南穗点了头,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悼念方式,仿佛他还活着。
饭前的祷告词庄重神圣,并没有强求场上的无神论者附和什么。玛拉奴酒在杯中升腾,特有的甜香在空气中荡漾,烘烤的黑面包有些硬,带着泥土中长成的朴实味道,配酒刚好不至于难嚼。
芒果一整个被剖开,布置餐桌的人熟练地扒掉澄黄的外皮,为突如其来的意外客人加了一碟水果。
“为西塔斯干杯!”
酒杯碰撞在一起,清脆的声响惊醒树边栖息的蝉,一片嘈杂生机。
在达斯贝待久了,南穗的心在沉重和通透间来回辗转,血色将视野吞没时,让人喘不过气来,是一种和以前都不同的感受,脑海中总会出现死去的人,他们的面容扭曲而挣扎,不甘地沉进名为死亡的深海里。
她在想象中赋予自身痛苦,再让自己愧疚,从而转化出更多拼命工作的动力。
在思考过程中,南穗才发现有许多情感来自于身体的主人。
心理疾病很难被完全治愈,即便南穗代替了温涟的身份,精神上仍然存在许多已破损的漏洞。
比如对自己的怀疑,无理由生出的自卑和自我厌弃。
南穗用强硬的态度塞上那些漏洞,用高强度的工作忽略异样,可人还是会累,在不经意间浮起一丝疲惫。
还有她遥远的往日。
恍如隔世的一生里充斥着死亡后的悲鸣,在某个平常的午后,普通的来电铃声带来不普通的消息,模糊不清的抚慰和叹息环绕在四周,织成一张紧密的网,将南穗拖入冰冷的潮水里。
她的所有亲人死于一场意外,只有她不在那辆车上,因为一个紧急的实验任务。
仿佛偷生世间。
老者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温医生,您不需要为西塔斯感到悲伤,他到了尽头,就会走上另一条路,这是我们习惯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