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章
腊月二十二这日早晨,山岭上有个妇女大声喊在山岭挖土满秀娘,说她大儿子虎猛子带老婆回来了!
满秀娘丢下锄头,连跑带滑下了山坡,脚忙心乱匆匆地往屋里赶。二猛子昨日从县城回来,买了高价手机和名牌衣物,工资几乎花光,挨了他娘一顿臭骂,躺在床上生闷气,听见他哥回来了,急忙爬了起来,收拾屋里衣物。满秀娘手忙脚乱扫着地,口里骂梅子是个买老公的货,听到喊声也不知道从地里回来帮忙。
虎猛子和妹子上了禾场,满秀从灰雾朦朦屋里走出来,她看见妹子雪花白净,只有十七八岁样子,戴着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一副好贵气的样子。她心慌慌的上前帮妹子提手中袋子说:“妹子,一路辛苦啦!”
妹子上了凹凸不平的石台阶,高跟皮鞋没踏稳,脚撇了一下,痛得哎哟叫了一声。
满秀娘赶忙扶住她,骂道:“这个该死石头,害人鬼石头我恨不得用锤子打它个稀巴烂!妹子,蛮痛不?”她往手板上唾了一口口水说:“妹子,我给你揉几下就好啦!”
妹子看了她手板上口水,厌恶地皱了皱鼻子,连声说:“不用了!不用啦!”
第二天,虎猛子请村里亲戚朋友吃饭,特意到先福家来叫真民,他生得粗壮威猛,一身名牌,戴着粗项链,大戒指,一副赚了大钱的老板的架式。真民担心满秀给自己脸色看,不肯过去,虎猛子把真民推出门,数落他说:几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象个女人一样扭扭捏捏的!跟我娘那妇女的一般见识,没有一点男人汉大气量!”
真民只好硬着头皮去,满秀娘在灶边忙着,梅子见真民进来低着头走开了。真民坐桌边喝酒时,从眼角发现站在灶屋门口的梅子在一直看着自己,当他望过去时,她又飞快转开脸去。
真民总觉得不太自在,喝了一杯酒,没等菜出完,就跟虎猛子告辞出了门,他转过山嘴时,看见梅子站在禾场边,看着他这个方向,两人离得太远,他不知道她是一副什么样表情?更不知道她是一番怎样的心情?
虎猛子大方拿出一万块钱给当村长表舅李扬富,要他安排人手尽快修改村里老马路那些陡坡急弯,他放出话过了年就打算请人修一条通往他屋场的马路。他请来镇里有名地仙“小罗盘”选定建新屋的地基,又忙着去城里找人设计图纸,计划明年建一幢气派三层楼别墅。那段日子村里人常常在背后议论他,说他梦中发了大财,走了桃花运,快三十岁讨回一个好看小老婆。许多佩服羡慕他有本事挣了大钱,也有人怀疑他大把钱的来路?
刘先福总是在老婆面前嘀咕叹息,说人家虎猛子多有本事,没读几年书照样发大财,你没生一个有出息后人,一箩茄子顶不上人家一个南瓜。只盼着能结一门好亲……
几天前刘先福特意买了礼物去侄女银花家打听消息,那天陈芳琴一家人去城里没回来。过了二天银花公公来到老屋冲,说陈芳琴母女同意这门亲事,只是芳琴父亲和哥哥不大愿意,如果刘家许诺明年建新楼,订婚再交一笔大彩礼有可能谈成这门婚事。
刘先福递给陈老头一支烟,说道:“明年我家是打算在山下挖新地基建新房,真民交彩礼钱是有,可他想投资办个什么鬼厂,你老也知道了如今妹子心眼高,男人能挣到大钱,就老公老公的喊得亲甜亲甜!如果挣不到钱就会骂死蠢子,死没出息东西!吵架闹离婚。真民也总想搞出点名堂出来,他办砖厂还要贷款借钱,订婚要求我们交好多钱,真的好为难.......”
真民打断父亲的话,说家里条件太差,芳琴以后会有很多苦吃,她现在一时动了感情,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婚姻大事关系两人一生一世的幸福,大家考虑一段日子再说。
刘先福临时弄了几个好菜,把珍藏好几年雁峰大曲招待媒人,避开真民,跟陈老头嘀咕好一阵。
新年初一这日四五点多钟,野木山村屋场就响起噼噼叭叭一阵又一阵炮竹声,一直到天大亮。烟雾慢慢地散去,人们堂屋前、阶基上留下一层喜庆红色的炮竹纸片,门边窗边那些红对联,门板上贴的财神、武将年画散发新年的喜气,人们抛开烦心事,见面相互拜年说着吉祥祝福话。
刘珍国兄弟下山给伯父堂叔拜了年,吃了早饭,真民随家人去外公舅舅家拜年,真民跟外公和二舅父和舅母说一些拜年吉利话,又跟表哥表妹打招呼。大舅儿子张亮比真民大二岁,他把额前长发染成黄色,时不时很神气把头发往左边摔摆一下。他在广州一家厂里做工,他津津有味跟堂弟说起大城市里的新鲜事,那显摆口气,把真民当成没出过远门的乡巴佬,他不时挟杂几句广东话,时不时蹦出一句“他妈的”、“我操”之类的粗话,真民听得浑身不舒服。
二个舅舅家亲戚在他们家过夜,真民和珍国被大舅安排在外公的隔壁房间,珍国在大舅家打字牌,真民没兴趣打牌,一个人来到外公住的屋里。年前大舅妈把外公几间屋子打扫一番,没有什么刺鼻的大气味。
他外公斜躺在一床发黑发亮被子上,微闭着眼,不停地哼哼唧唧呻吟着,真民叫了声外公,老头挣开眼招呼真民坐,他拖着苍老长音,说他今年不是肚子痛,就是胸口痛,有时痛得受不了,村里医生也看不出名堂,要我去大医院看。他叹息说道“我这一生把钱花在崽女身上,那还有钱去大医院看病呀!人老了病多,没人理睬,一分钱都不值呀!野狗都不如呀!理发死老头嫌我身上有气味,不肯来给我剪头发,身上屋里有臭气怪味,亲戚家人来看望只是站一站,说几句话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儿孙他们常常掩着鼻子嘴巴跟他说话,有时身体痛喊叫几声,他们不耐烦大发脾气。每天送饭菜从床边窗口递放在桌子上,跟送牢饭一样。他们总是说我邋遢,不运动,我以前当兵当村里的干部时是个很爱干净要面子的人,可病来了,痛都痛不过来,连站却站不起,哪还有心思气力来讲面子啰……”
他唠哩唠叨说起以前事,把真民当着能真心听他倾诉的人,一时停不下来,真民心里只是想梅子离去事,没太多心思听外公不停的唠叨,他说时间不早了要他早点休息,就回到隔壁屋里睡下了。
大约到了十一点多,隔壁屋里传来一阵悲凉地喊叫声“哎哟……啊……天老爷呀来收我走啰…爹耶……娘呀………”
真民听到外公揪心声音,穿上衣服赶过去,问道:外公你怎么痛的这么难受?我去叫大舅喊医生来。”
“痛得快要我命啦!村里医生只晓得打针包药,没得鬼用,只有刀子、绳子有用,外孙帮我找刀来,拿绳子来啰……”
“外公莫这么说!”
老外公细声哼吟着,眼晴鼻子痛苦地挤皱在一起,真民看得出老外公在使劲忍着,不让自己喊叫出声音。
真民匆匆赶到旁边不远处大舅家,舅父同珍国几个人打字牌,赢了钱,不想中断自己的好手气,说外公是老毛病,医生没有特效止痛药,叫他来了也没用,我们去也没什么办法,他只是一阵一阵的痛,叫真民给外公服几片安眠药,让他昏睡一阵就会好一些。
真民又赶回老屋,外公哼吟声小了许多,他以为外公身体好了一些睡觉了,他轻轻地走近床边,朦胧看见外公眼眶泪水无声无息往外涌,就象屋后山坳泉眼水,流过耳边,落在油黑的枕头上,真民一下子震呆了,心想,可怜老外公背着人,不知流了多少艰难痛苦绝望的泪水呀……
真民为自己以前对外公误解和厌恶而感到后悔,他呆站好一阵子,走到床边安慰外公,说他明天跟二个舅舅商量送他去城里大医院去看。
外公要真民给他倒开水,服下几片安眠药,过了一阵子,他外公呻吟慢慢小了一些,闭着眼是乎己经入睡了。真民回到隔壁屋里的床上睡下了,到了半夜,隔壁屋里又传来外公大声呻吟声,真民又披衣下床,说了一些无用安慰话,折腾到好一阵子。
第二天早上真民被给外公送饭的张亮叫醒,才发现己经快九点钟了,他忙着穿衣服。隔壁张亮叫醒爷爷快点趁热吃,他爷爷说身子痛暂时不想吃,他显得不耐烦地说道:“等下凉啦,吃下去又说胃不舒服,那里痛,叫死叫埋,麻烦死啦!”
老头挣扎坐起来,端起饭,说“怎么又吃这些?”
“这又不是耗子药,有鸡肉猪肉你还嫌弃真有点不识好歹!”
我胃痛得实在受不了,昨夜痛得我快要死啦!怎么吃得下这些干饭硬菜”。
“怪不得二婶娘说你鬼名堂多!天天想吃炖的烂肉烂菜,胃不好慢慢咬,谁叫没咬烂就噎了,象个饿死鬼,肯定引起胃痛。”
“我全身痛难受不想跟你争吵了。你们将来也会老,也会到我这一步才会知道我有多难呀……”
张亮跺了跺皮鞋上的灰,掩着嘴巴说:“这屋又开始发臭啦!爷爷,我们说了多少次你不要老是睡在床上,好人天天睡在床上也会睡出病来,经常下来打扫打扫屋子,活动活动一下身体,吃到胃里东西才会消化,病才会好的快!”
“我身子痛都痛不过来,下不了床,连站都站不起呀!哪里还有力气打扫啰……”
“总没有时时刻刻在痛,没痛时候可以扫一下!生命在于运动,亏你还当村里干部这点道理还不明白呀!你天天睡在床上等吃等喝不运动,病永远也好不呀!”
“你们以后也有老得生病一天,怎么这样不理解病人痛苦啰……唉……活着受病痛还要受气啊……还真不如早点死啦啰……”老头带悲伤哭咽的声腔喊着,眼泪忍不住流淌下来。
“嘿嘿……”张亮望着走过来的真民笑出了声,说道:“真民你看看你外公竟然变成这样人啦!我叫他运动一下,能促进胃的消化对他有好处,他竟然象细小孩一样流起眼泪来啦!哈哈哈……”
真民说:外公肚子昨夜痛了一夜,他身子肯定有重病,那里还能运动呀!”
真民随张亮出了门,去大舅吃早饭,路上张亮叹息说“你外公怎么变成这样的人,他以前当过兵又当过村里干部多能干多有男人气魄呀!下雪天打赤脚在水塘里打鱼,他打起架二三个男人不是对手,被人砍伤痛得没哼一声。”
真民说外公身体确实很难受,也许我们到老才能体会到他艰难,路上真民说昨夜外公痛的难受的情形。
张亮却笑着说:“人老了,真的一点不中用,没有一点男人的坚强气概,有点痛就喊爹叫娘,还象细孩子一样流眼泪水,真是越老越看不懂啦!我上次在城里骑摩托摔了一大跤,脚摔得鲜血直流,我哼没哼几声,人老了,连意志、连男人本色都没有了,真是看不懂!”
真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出自己感受,走进屋,看见大舅请三舅一家人来吃饭,他上前跟二个舅舅说:“外公昨夜痛了好几次,实在可怜!不能再拖了,应该送去城里大医院去看,我帮我家里出一份钱,我做外孙的另外出一份钱。”
他三舅母说:“去年送你外公去了镇上医院,也没看出名堂,人生病不就是痛,就是不舒服吗!一个男子汉还象三岁细孩子哭鬼哭菩萨, 真是出丑呀!”
大舅说:“是应该送你外公去城里大医院,你二舅也说接外公去城里看病,可只出一个口,说的好听,又没有来接过。你在福建姨妈总是叫我们送去医院,可又没寄钱回来。”
打了一通宵牌刘珍国擦着犯困的眼睛,对弟弟说道:“你别在舅舅面前装好人了!你将来能对爸象几个舅舅对外公这样好就很不错啦!人老了总会得病会痛的,有些病送大医院就是花几十万照样治不好,照样会痛,那不是白白的浪费钱!”
水莲也在一旁笑道:“”人生病总会痛,外公一个大男子汉的怎么还哭起来啦!我一个女的生我大鱼时痛得二天一夜,我都没有大喊大哭!嘿嘿……”
真民说“你们现在觉得好笑,将来你们会有哭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