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往事

一阵清风拂过，无声的时间抖落在他们眼前。

良久，胡道为还是开口了，声音中带着回忆的沙哑：“我的父母曾是一对剑客，在我十岁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死了。只剩下我带着不足四岁的幼妹流落江湖。

那一年前朝君王昏庸无度，人间饿殍遍地。

我偷过，抢过，乞讨过，用尽方法弄来一丁点儿的吃食，却根本不够我与妹妹糊口的。就在我觉得我们迟早会饿死的时候，我的师父出现了。

他是一名江湖游医，无名无姓，但是却有一屋子的医书。他自己天资愚钝，学了十来年依旧是一事无成，于是便收养了我做他的徒弟。也把他那一屋子的医书留给了我。

他似乎是某个世家大族的子弟，虽与家族分离，但是一直受到家族的资助，因此不缺钱粮，我跟妹妹跟着他过了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长，他在某次去替难民治疗的时候，被失手打死了。

他也是真够倒霉的，本来是好心。结果那个难民已无药可医，可是他的弟弟不相信，因此一个激动之下失手把我师父打死了。

从此，我与妹妹又开始了流浪。

不过幸好，我的医术也有长进。平常便做一个江湖游医，替人诊治一些小病小灾，顺道收点诊金。

本来日子一天天的好了起来……可是就在那一天，小梅——也就是我的妹妹——身子不舒服，我正在给她熬药。这时一个患者找上门说，他家里有人生了重病，他愿意重金请我上门治疗。他给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诱人，那笔诊金足够支撑我与妹妹三年的生计。于是我便去了，独留小梅一人在家。我不放心她，因此临走的时候把门给锁了起来，还叮嘱她不要出门。

后来我无数次梦到这一天。

我没有为了那笔诊金留小梅一人在家，小梅也没有被别人拐走……可是无论我如何改变结局，梦醒时分一切都重归原点。

再后来我便独自流浪，结识了一些江湖人士，我开始学习简单的武艺，一边寻找妹妹，一边四海奔波。

在我终于有一点希望的时候，战乱来临，我又失去了妹妹的消息。往后十余年，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甚至在想：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寻找她已经成为了我的一个习惯。每一天清晨我醒来，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第一个念头总会是：今天能找到妹妹吗？

我医术不精，因此专攻旁门左道。没想到我在这方面还有些天赋，江湖上大部分的麻药毒药都出自我手。我还研制了不少媚药——因为这个最赚钱的。

我没想到这种药最后会祸害到我的亲妹妹身上。”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脸庞上的肌肉微微颤动。而一旁的祁昂紧低着头，双手却悄悄握紧了。

胡道为停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凝涩，像是呕哑的胡琴：“梁渊三年的一个深夜，我的房门被扣响。来者是一名青年男子，他身形硬朗，像是习武之人。他称主人家身体有异，想请我先去诊治，我本想拒绝，但那男子强硬地带走了我。

他带着我一路飞檐走壁，最后来到了皇宫中。巍峨的宫城像巨大的怪物，蛰伏在黑夜里。

而她的宫殿中只点起了零星几盏灯火，她躺在床上，脸色有些灰败。床边坐着一位身着玄色宫装的女子，正在小声的向她说着什么。见我进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了我。

她那时的眼神……该怎么形容呢？我当时还不明白。

直到很久以后，我们相认了，我才懂得。原来不只是我在找她，她也一直在寻找我。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落空。在她颠沛流离的前半生中，希望就这样一点点被透支殆尽。

那个眼神就像是枯木终于等来了雨水，却是不敢再相信了。

我后来知道她当年的经历，悔得痛不欲生。小梅幼年时便已生的冰雪玲珑，是个实打实的美人胚子。她被拐走时还未及笄，却被卖入了青楼，后来又辗转多地，最后进入了如意楼。

后来物换星移，我们在相见时，她已经是皇帝的贵妃。

而我之所以会被请进宫，是因为她怀孕了。孕期体质有所改变，同她体内的春华引产生了冲突，可能会损害她腹中的胎儿。

说来讽刺，寻找我的人也不是皇帝，而是长公主。

皇帝有了新宠，那人也有身孕了，皇帝便夜夜宿在那人的宫中，丝毫不关心她腹中的胎儿。最后是长公主念着皇后的情分上才帮了她一把。

我给她诊治时，发现了她背后的胎记与她相认。可是她当时的身子很差，若想要调理好身子，只能把孩子打掉。因为春华引的缘故，她若是强行产子，那便是九死一生。

我劝说她打掉孩子，她却只是沉默。我便熬了一碗堕胎药，托那个侍卫端给她，让她自己做决定。

但是我等了一夜，她都没有喝那个药，我便明白无论如何她都要留下这个孩子了。我只好尽全力为她调理身体，争取她活下来的希望。”

“后来……”胡道为掩面叹息，声音有些哽咽：“你们也都知道了……”

“抱歉……”听完了贵妃的过往，柳云岚感觉内心无比的沉重。他侧头看了一眼一旁的祁昂，祁昂低着头。身子仍保持方才的动作，一动不动，好像僵住了一般。

“你不恨我吗？”柳云岚问道。不知是问胡道为，还是在问祁昂，亦或者二者都有。

胡道为苦笑道：“当年第一次听到，皇帝是因为小梅跟你生得像才宠幸她的，我的确很生气，想过报复你。后来是小梅同我说……你也是无辜的。”

他继续说道：“你不爱那个皇帝吧？小梅说她入宫以来，待她最真心的只有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与你姐弟情深。她一直护着你，直到后来她去世了……后来小梅便听说了你入宫的消息，她偷偷的去看过你，她说你并不开心。”

“我从未见过贵妃娘娘。以前去宫中探望姐姐的时候，她次次都安排得我与贵妃错开。想来也是怕我目睹了她的容貌，从而知晓了那个人……龌龊的心思。”柳云岚想起了姐姐，一时有些悲伤。

“贵妃娘娘，她是个好人。是我亏欠她良多。”柳云岚说道。

“你若非要这么算的话，那我和祁昂岂不是欠她更多？若不是当初我弄丢了她，她也不会沦落天涯，若是她没有坚持要生下孩子，也不会殒命。”胡道为叹道。

祁昂蓦地抬起头，眼眶猩红。

胡道为看他这副模样，以为他心中在意柳云岚与皇帝的事情，于是安慰他道：“谁人没有过一段情，况且他当初并不是自愿的，你就不要介意了。”

祁昂转头看了看他，突然问道：“她……她真正的姓名是什么？”

胡道为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贵妃，于是回忆起来，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她不叫陈映如，她叫陈梅，我也不叫胡道为，我叫陈虎。……很平平无奇的名字吧。”

祁昂看了他许久，久到胡道为心中都有些疑惑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晦涩：“你，其实……没有这么老吧？”

胡道为愣了一下，最后苦笑起来：“我呀，今年才年近不惑啊……”

当年手拉手一起回家的兄妹已经被时光的洪流所冲散。白云苍狗，斯人已逝。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